雷啸推开书房门时,带进一身深夜的寒气与湿意。他脱下沾着泥点的披风,露出一身半旧的皇城司皂色公服,眼中有熬夜留下的血丝,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
“大人,查到了。”他声音低沉,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薄册,轻轻放在沈砚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您让查的那个鸾鸟纹——不是宫中通用的款式。”
沈砚示意他坐下,元明月已斟上一杯热茶递过。雷啸道谢接过,饮了一大口,才继续道:“下官调动了全部可信的暗线,翻查了近三十年的宫廷器物记录、各司监造档案,甚至托关系看了些内侍省的老账册。”他指尖点在油布包上,“这纹样,属于郑家——太后娘娘的母族——而且不是普通族人能用,是其核心嫡系,或受家主直接指派执行要务者,方可佩戴、使用的密记。”
“郑家……”沈砚眸光一凝。这个姓氏与“太后”紧紧捆绑,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更掌管内库、工部等多处要害。
“不止如此。”雷啸解开油布,里面是一册边缘磨损、纸页泛黄的抄录本,“郑家自先帝永平初年起,直至三年前,一直通过其门生故吏,把持着皇城星台的一应维护、修缮、器物更替之权。这是当年工部与钦天监往来文书的部分抄录,虽经删改,仍能看出端倪——所有涉及星台核心观星仪器的调整、校准、乃至更换零件,最终核验签押之人,要么姓郑,要么是其姻亲、门生。”
元明月接过册子,迅速翻看,指尖停在一页:“永平三年六月……也就是太白经天案发生前一个多月,星台主镜‘窥天鉴’因‘日常维护’,由郑家举荐的匠作监大匠‘调试七日’。同年十月,案发后不久,所有灵台郎值守记录用的‘星位盘’被统一更换为新制,旧盘‘因年久失准,悉数销毁’。而新盘的督造,又是郑家。”她抬起头,眼中寒意凝结,“时间如此巧合,权限如此集中。若说他们能在星象记录上做手脚,确实有得天独厚的便利。”
沈砚的目光却落在另一处:“郑家近年来,与北疆的往来似乎异常密切?”
雷啸点头,又从怀中取出一小叠单据的抄件:“这是通过漕运和边市的朋友,冒险抄录的部分货单。明面上,郑家在北疆六镇收购毛皮、药材、战马,但数量、频率、尤其是支付方式,都很可疑。大量现银和中原紧缺的盐铁茶绢流往北疆,换回的货物价值却明显不对等。更关键的是——”他抽出一张,“三日前,有一批以‘药材’为名、实则箱笼沉重异常的货,从平城郑家的一处别业启运,走的是最隐秘的商道,目的地……是洛阳。”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着三人凝重的面孔。窗外夜色浓稠,远处隐约传来梆子声。
“采购军马、输送不明物资……现在又把手伸向了洛阳。”沈砚指尖无意识敲击着案几,“郑家想干什么?囤积武力?还是……”
“与北疆某些势力勾结。”雷啸接口,声音压得更低,“下官还查到,郑家在北疆的管事,与柔然几个大部落的贵族过从甚密。而那些部落,近年恰好是侵扰边境最频繁的。”
线索如破碎的镜片,开始映照出令人不安的图案。太后母族郑家,把持星台维护,有能力篡改星象;与北疆往来诡秘,甚至可能通敌;如今又将触角伸向洛阳,恰逢龙脉出现诡异锁链、星陨组织发出死亡威胁……
“郑家是太后的钱袋子和耳目,更是她在朝外最有力的爪牙。”元明月轻声道,“若太白经天案真是太后一党为铲除异己所为,那郑家便是具体操刀之手。如今我们触及此案,他们便急了,不惜动用‘星陨’这等藏在暗处的利器,也要阻止我们。”
沈砚闭目,将连日所得在脑海中铺陈。冷宫井沿的鸾鸟纹银簪、茶楼弩箭上的同样标记、李老实手稿末尾的鸾鸟符号、刘福残稿上的郑家密文……它们如同一条隐形的线,将所有血腥与掩盖串联起来,最终都指向那座慈宁宫,以及宫外那个根深叶茂的郑氏家族。
他重新睁开眼,洞玄之眼微微流转,扫过雷啸周身。这位皇城司将领的气运刚正青郁,却因连日冒险查探而染上几丝疲惫的灰白,但核心处那点为民请命的赤诚依旧灼热。正是这样的存在,在浑浊的朝堂中撕开了一丝光亮。
“雷兄,这些查证,风险极大。”沈砚郑重道。
雷啸笑了笑,笑容里有刀锋般的涩意:“沈大人,雷某出身寒微,父母皆死于贪官污吏之手。蒙皇城司前任老大人拾于草莽,教了我‘公门之中好修行’的道理。这些年,我见过太多冤屈被权势压成尘泥。郑家也好,太后也罢,若他们真为了一己之私,祸乱朝纲,篡改天象,陷害忠良,甚至暗通外敌……那雷某这身官皮,这身武艺,留着何用?不如拼个干净。”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郑家势大,树大根深。这些线索虽能拼凑出大概,却缺少一锤定音、能直抵御前、令其无法狡辩的核心铁证。而且,郑家行事极为谨慎,这些抄录和货单,最多证明他们行为可疑,无法直接定罪。”
沈砚颔首。这正是最关键处。扳倒这样的庞然大物,需要的是能穿透所有防御的雷霆一击。
“此外,”雷啸从怀中取出一枚腊封的细小竹管,递给沈砚,“这是半个时辰前,北边来的密报。我们派去监视郑家北疆货栈的兄弟冒死传回的。”
沈砚捏碎腊封,抽出里面卷着的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蝇头小字:
“郑家二爷郑伦,三日前轻车简从,秘密离京。随行十二人,皆高手。去向不明,疑似南下。”
郑伦?沈砚记得此人。郑家现任家主郑阙的胞弟,掌管家族大量见不得光的生意与武力,是郑家阴影中的实权人物。他不在平城坐镇,却在这个敏感时刻秘密南下?
“洛阳……”元明月与沈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
郑伦南下,是否就是冲着洛阳来的?冲着龙脉,还是冲着正在洛阳调查的他们?
“还有一件事,颇为蹊跷。”雷啸沉吟道,“约莫十天前,郑家在平城的一处隐秘库房夜间失火,烧毁了不少东西。救火的人说,听到库房内有爆炸声,不似寻常走水。事后郑家对外宣称是意外,却暗中戒严,处理了不少当晚值守的仆役。我们的人混不进去,但隐约听说,烧掉的东西里,有一些特制的铜镜构件,还有……星图。”
铜镜构件?星图?
沈砚猛地想起铜匣帛书中所载——太白经天夜,有人用“大型铜镜阵列反射星月之光”,制造虚假星象。而李老实的手稿里,也提到“东南有强光反射,疑似大型铜镜”。
难道当年用于作案的铜镜器具,或其相关图纸、部件,一直保存在郑家手中?这场火,是意外,还是有人想销毁可能残留的证据?
如果是后者,是谁?郑家自己?还是……察觉了郑家可能露出破绽的“影先生”或“天道盟”?
书房内陷入沉默,唯有烛火哔剥。线索越多,迷雾却似乎越浓。郑家、太后、星陨、影先生、北疆、柔然……各方势力如同暗夜中游弋的鬼影,彼此纠缠,又各怀鬼胎。
沈砚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点燃,看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郑伦南下,必有所图。洛阳已是漩涡中心。”他看向雷啸,“雷兄,平城这边,郑家动向,尤其是与宫中、与北疆的联络,还需你继续盯着。务必小心,郑家经营日久,耳目极多。”
雷啸抱拳:“大人放心。我在皇城司这些年,别的不敢说,藏匿行迹、规避眼线的本事还有几分。倒是大人您与元姑娘,即将赴洛阳,那才是龙潭虎穴。郑伦若真去了,恐怕……”
“该来的,总要来。”沈砚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既然他们都在往洛阳聚,我们便去那里,把这场戏看个分明。”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窗缝。凌晨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涌入,远处天际,已透出极淡的蟹壳青。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通往洛阳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杀机。
徽记已溯源,黑手渐显形。但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