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木首领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寒冰砸进刚刚升温的帐篷里。空气瞬间凝固,烤肉的香气仿佛都变成了硝烟味。几名部落头领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目光复杂地看向尔朱焕和沈砚三人。
弥勒教……他们有多少人?离这里还有多远?尔朱焕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低沉而稳定,仿佛刚才那个在角抵场上爽朗大笑的青年只是幻影,此刻苏醒的是身经百战的部落战士。
斥候回报,不下五十骑,装备精良,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到河谷入口。兀木首领眉头紧锁,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他看向尔朱焕的目光充满了挣扎,侄儿,不是阿叔不念情分,只是……黑石部小族寡民,实在经不起风浪。弥勒教如今在北疆势大,手段狠辣,若是硬抗,只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帐内所有人都明白。为了三个外人,赌上整个部落的存亡,这个代价太大了。
沈砚安静地坐着,洞玄之眼将帐内众人的气运变化尽收眼底。兀木首领的气运在忠义与生存之间剧烈摇摆,呈现出混乱的漩涡状。其他头领大多被灰黑色的恐惧笼罩,只有少数几个年轻人气血上涌,显露出赤红的战意,但很快被长辈用眼神压制下去。而那名精瘦的萨满长老,气运中的阴沉算计之意更浓了,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兀木阿叔的意思,我明白了。尔朱焕缓缓站起身,他身材高大,站起来几乎触到毡帐的顶棚,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他没有看兀木,而是目光扫过那些面露怯懦的头领,最后落在沈砚和元明月身上,咧嘴露出一个带着几分野性和苦涩的笑容:沈兄弟,明月姑娘,看来这顿酒,只能喝到这里了。
他抓起桌上盛满马奶酒的木碗,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尔朱焕!元明月忍不住出声,美眸中满是担忧。她深知,若是离开部落的庇护,在这茫茫戈壁被五十精锐骑兵追杀,几乎是十死无生。
沈砚也站起身,拍了拍尔朱焕未受伤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理解尔朱焕的选择,不连累部落,这是尔朱焕作为尔朱部少主人必须承担的责任,也是他的骄傲。
兀木阿叔,尔朱焕转向首领,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给我们三匹快马,一些清水干粮。我们立刻离开黑石部。今日之情,尔朱焕记下了,他日必报。
兀木首领脸上闪过愧疚和如释重负交织的复杂神情,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挥手让人去准备。
趁着准备马匹的间隙,尔朱焕对沈砚低声道:不能往南直接去平城,弥勒教肯定在主要通道设了卡。我知道一条隐秘的小路,可以绕过前面的河谷,穿过死亡戈壁,虽然难走,但能甩开他们。只是……他看了一眼元明月,明月姑娘恐怕要吃点苦头。
元明月立刻坚定地说:我能坚持!
夜色悄然降临,戈壁的夜晚寒冷刺骨。三匹健马驮着简单的行囊,悄然离开了黑石部聚居地,如同三粒沙子融入无边的黑暗。身后部落的灯火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一路无话,只有马蹄踏碎砾石的声音和呼啸而过的风声。为了避开追兵,尔朱焕选择了一条极其难行的路线,经常需要在嶙峋的怪石和干涸的沟壑中穿行。元明月咬紧牙关,紧紧跟在后面,从未叫过一声苦。
直到确认暂时安全,三人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后停下休息。点燃一小堆篝火,火光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
尔朱焕靠着岩石坐下,检查了一下臂膀的伤口,重新包扎好。他望着跳动的火焰,眼神有些空洞,与平日豪爽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尔朱部的少主人,当得很窝囊?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在问沈砚和元明月,又像是在问自己。连庇护朋友都做不到,还要靠牺牲部落的利益来换取安全。
沈砚拨弄着火堆,轻声道:形势比人强,你已做了最好的选择。逞一时之勇,拉着整个黑石部陪葬,那才是愚蠢。
元明月也柔声安慰:尔朱大哥,你别这么说。若不是你,我们可能连驿站都逃不出来。
尔朱焕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你们不懂……这种无力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天幕,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过去的某个场景。
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跟着部落的狩猎队出去。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回忆的冰冷,目标是一支误入尔朱部传统猎场的汉人商队。按照部落规矩,闯入者,财物归公,人可以沦为奴隶,甚至……处死。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了平日的阳光,只剩下沉重的阴影。
那支商队里,有老人,有妇人,还有和当时的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跪在地上哀求,眼神里的恐惧……我至今忘不了。尔朱焕的拳头不知不觉握紧,指节发白,带队的长老下令,除了青壮劳力,其余……一个不留。
我当时吓傻了,想开口求情,却被阿父用眼神死死按住。他告诉我,这是草原上千百年来的规矩,是弱肉强食的天理,心软,就不配做尔朱部的狼崽子。
我就那么站着,看着部落的勇士们举起弯刀……听着那些绝望的哭喊……他的声音哽住了,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平复下来,从那以后,我拼命练武,成了部落里最勇猛的战士。我以为只要我够强,就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就能改变一些事情。
可今天,在黑石部的帐篷里,我看着兀木阿叔和那些头领们的眼神,我又感受到了那种无力感。规矩、部落、生存……这些东西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死死缠住。他转头看向沈砚,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挣扎,沈兄弟,你能看破虚妄,看透人心。你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的刀不得不指向我的族人,去维护我心中认为的公道,那我究竟是对是错?我还算是尔朱部的子孙吗?
这个问题沉重如山,压在寂静的戈壁之夜。元明月屏住了呼吸,看向沈砚。在洞玄之眼的视野里,尔朱焕周身的气运正如沸腾的熔岩,赤红的忠勇之气与灰黑的迷茫痛苦激烈冲撞,几乎要撕裂开来。
沈砚沉默了片刻,火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尔朱焕,你挥刀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遵守别人定下的规矩,还是为了守护你内心认同的道义?
尔朱焕愣住了。
沈砚继续道:狼群狩猎是为了生存,这是天性。但狼群不会无故虐杀,也不会背叛同伴。真正的强大,不在于盲从规矩,而在于有能力、有勇气去辨别,哪些规矩值得守护,哪些枷锁需要打破。你的刀,应该为你心中的狼神而挥,而不是沦为某种僵化教条的工具。
心中的……狼神?尔朱焕的目光由迷茫渐渐变得清明,他反复咀嚼着沈砚的话。周身那混乱的气运,似乎找到了一丝微弱的秩序,一丝赤金般的坚定光芒开始从核心透出。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聆听的元明月忽然指着远处的天际,低声道:你们看那边!
沈砚和尔朱焕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极远处的夜空下,隐约有几点微弱的光点在移动,如同萤火,但速度极快,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是弥勒教的追兵!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找准了方向追来了!
尔朱焕猛地站起身,所有的迷茫和挣扎瞬间被凌厉的战意取代。他抽出腰间的弯刀,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寒光,他看向沈砚和元明月,声音斩钉截铁:
看来,没时间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沈兄弟,明月姑娘,跟我来!我知道前面有一处废弃的烽燧堡,易守难攻!
孤狼的眼神,在绝境中再次变得坚定而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