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夜话的酒意尚未完全散去,次日黎明,清冷的晨光已透窗而入。五日之期,如同悬顶利剑,催人疾行。沈砚深知,在皇城司这等龙潭虎穴之内,若不能揪出内鬼,任何行动都可能被提前预知,步步受制。
他早早来到皇城司衙署,并未直接前往档案司或调阅卷宗,而是选择了一处位于衙署中心、连接各主要通道的回廊拐角,这里设有一处供低级官吏暂歇的茶座。他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清茶,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已将周身灵觉提升至极致,洞玄之眼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向四周蔓延。
衙署内已是人来人往。身着玄色劲装的缇骑按刀疾行,步履生风,带起阵阵肃杀之气;各色文官抱着卷宗穿梭,低声交谈,眉眼间多是谨慎与算计;还有往来传递文书的小吏,步履匆匆,气运驳杂而微弱。整个皇城司仿佛一台精密而冰冷的机器,在晨光中开始了一天的运转。
沈砚此举风险极大。皇城司内藏龙卧虎,能人异士不在少数,如此大规模、高强度地运转洞玄之眼探查同僚,极易被感知,甚至可能引发反噬。但时间紧迫,沈砚别无选择。他必须兵行险着,在对方尚未完全警觉之前,找到那缕与地宫灭口者、改装工坊同源的“气运印记”。
他屏息凝神,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最低,仿佛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视野之内,万物褪去实体,化为无数流动、交织、碰撞的气运之象。缇骑们身上大多缠绕着血腥煞气与皇城司特有的森严官气,文官们则多是沉郁的官运与算计之心绪,杂役仆从气运驳杂微弱……形形色色,如同汇入江河的百川,混乱而庞杂。各种情绪的碎片——焦虑、野心、恐惧、麻木——如同细微的尘埃,不断冲击着他的感知。
沈砚凝神静气,精神力以前所未有的精度运转,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快速过滤着这些纷繁的信息。他专注于寻找几种特定的“色彩”与“质感”:一是地宫那邪祭秘窟中弥漫的、阴冷扭曲的愿力残留;二是那些改装军械上沾染的、混合了地脉浊气与特殊金属煞气的独特印记;三是与黑市灭口者身上同源的、那种带着星辰寒意与血腥戾气的内功痕迹。这三者交织成的独特“气味”,便是他追寻的目标。
时间一点点流逝。茶座旁人来人往,偶尔有人对这位闭目独坐的年轻顾问投来好奇或审视的一瞥,但见他气息平稳,似在假寐,便也不再多加关注。沈砚端坐不动,额角却已渗出细密汗珠,太阳穴传来阵阵针扎似的刺痛。这刺痛随着探查的持续,逐渐汇聚、升温,仿佛有一股灼热的铁流在他脑海深处翻腾、冲刷。脑海中无数声音的嘶鸣与画面的闪烁,已不再是简单的干扰,而是精神力量被过度抽取、逼近极限时产生的裂隙与回响。他强行压制着这股源自神魂深处的不适,视野的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灰败色的裂纹状残影,这是灵觉过度透支的凶险征兆。
他强行压制着不适,将探查范围缓缓扩大,从回廊到附近的值房,再到更远处的院落……感知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却又小心翼翼,避开几处气息特别深沉晦涩的区域,那是衙署内真正高手的所在。
几个时辰过去,日头渐高,茶已凉透,他依旧一无所获。那缕特定的“印记”仿佛泥牛入海,被淹没在皇城司庞杂浩瀚的气运洪流之中。难道内鬼今日不在衙署?或是对方有特殊的隐匿气息之法?还是自己的方向错了?
一丝焦躁悄然爬上心头,又被迅速压下。他深知,此刻唯有耐心。就在他心神微感疲惫,准备暂且收回感知,另想他法之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阴冷波动,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骤然闯入他的感知边缘!
找到了!
沈砚精神一振,所有疲惫瞬间被驱散。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自身气息,将感知如同触手般,缓缓聚焦向那股波动的源头——位于衙署东南角的一排低矮庑房,那是负责文书抄录、档案整理的低阶官员办公之所。
波动来自其中一间庑房。沈砚的“目光”穿透墙壁,“看”到屋内一个穿着青色从九品官袍、身形瘦小、面容普通、正伏案疾书的年轻官员。此人看上去毫不起眼,气运也以代表文书工作的灰白色为主,显得平凡而低调,甚至带着几分文弱。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寻常的灰白之下,紧贴其气运核心之处,缠绕着一缕细若游丝、却凝练如实质的青黑色气运!这缕青黑色气运,其本质并非简单的阴暗,边缘竟闪烁着极其微弱的、如同星辰碎屑般的冰冷微光,内部则扭曲地混合了地宫邪祭的污秽愿力与军械煞气的锋锐,正是沈砚苦苦寻找的、与“天道盟”及“影先生”麾下力量同源的混合!那丝星辰微光,虽远不及黑袍人那般浩瀚,但其冰冷、精确、非人的特质如出一辙。
此人的修为显然远不如地宫遭遇的黑衣人头领,这缕“印记”也微弱得多,若非沈砚全力探查,几乎无法察觉。但它确实存在,如同一个隐秘的烙印,揭示着他与那些阴谋的关联。他此刻似乎正在专心抄录一份文书,但沈砚能“看”到,那缕青黑色气运会随着他书写的动作,产生极其细微的、与远处某个强大存在隐隐呼应的波动。
更让沈砚心头一凛的是,他清晰地“看”到,这缕属于内鬼的青黑色气运,其深处延伸出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别的因果线,如同蛛丝般,遥遥连接向衙署深处另一个方向——那里,正是宇文副指挥使日常处理公务的签押房所在!那道因果线中传递着的,是一种下级对上级的敬畏、依附,以及一种完成任务后等待指示的微妙情绪。甚至,沈砚还能捕捉到一丝残留的、关于昨日白虎堂议事内容的记忆碎片,在此人气运中一闪而过。
果然是他!宇文副指挥使的门生!这个名叫陈主事的小文书,恐怕就是宇文系安插在皇城司基层、负责传递消息、监视动向的关键一环!地宫之事泄露,构陷尔朱焕的信件内容被精准利用,乃至司内对他们的动向如指掌,恐怕都与此人脱不开干系。
沈砚缓缓收回洞玄之眼,整个过程并非潮水退去般温和,而更像是将无数延伸出去的、无形的触须强行从环境中撕裂、抽回。神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巨大空虚感瞬间袭来,伴随而来的是脑海中持续加剧的、如同被钝器反复敲击的钝痛与阵阵眩晕。他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水,指尖几不可察地微颤,借着呷茶的动作,极力掩饰内心的波澜与身体,尤其是精神层面传来的、几乎让他想要呕吐的极端疲惫与虚弱。这次高强度的探查,代价远超以往。
长时间的全力运转,几乎掏空了他的精神力,脑海中的刺痛感愈发强烈,眼前甚至出现了些许重影。但他心中却是一片清明,目标已然锁定。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留下茶钱,向着衙署外走去。此刻不宜打草惊蛇,必须谋定而后动。既然知道了内鬼是谁,以及他背后的主子,接下来的行动,便有了明确的方向。这个陈主事,就是撬动整个宇文系阴谋的一个支点。
就在他即将走出皇城司大门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沈顾问留步!”
沈砚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着缇骑服饰、面容陌生的汉子快步走来,压低声音道:“沈顾问,司正大人有请,请随我来。”
沈砚心中微动,司正在此时找他?是巧合,还是他也察觉到了什么?亦或是……宇文系的又一步棋?他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有劳带路。”
目光扫过这名缇骑,洞玄之眼残余的、带着刺痛感的感知力勉力扫过,确认此人气运中正平和,带着皇城司的森严官气与一丝属于司正一系的独特烙印,确是司正亲信无疑。这简单的确认,又让他本就抽痛的眉心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