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平城的喧嚣渐次沉入瓦檐巷陌的阴影里。清风楼临洛水而立,飞檐翘角在渐暗的天光中勾勒出孤峭的轮廓,楼内灯火未明,唯有顶层一扇轩窗透出昏黄暖光,在粼粼水波映衬下,如同一颗悬于尘世之外的孤星。沈砚一袭青衫,步履从容地踏上通往顶层的木梯,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仿佛敲击着某种无形的棋局。
顶层并无想象中的奢华陈设,仅一桌、两椅、一壶清茶、一盘未开的棋局。宇文玥背对着楼梯口,凭窗而立,青衣缓带,身形挺拔如松,正望着窗外沉暮的洛水与对岸零星灯火。闻得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淡淡道:“沈兄来了。请坐。”
声音清润平和,不带丝毫敌意,却也无半分暖意,如同这楼外流淌的河水,深不见底。沈砚在他对面坐下,目光扫过棋盘,乃是古朴的十九道经纬,黑白云子静置一旁,尚未落下一子。茶香袅袅,是上等的雨前龙井,气息清冽。
“宇文公子相邀,沈某岂敢不至。”沈砚语气同样平静,为自己斟了半杯茶,茶汤澄碧,映着他沉静的眼眸。
宇文玥终于转过身,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整片星空,深邃难测。他坐到沈砚对面,目光落在沈砚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平城近日风波,皆因沈兄而起。扳倒王氏,获封‘籍圣’,名动京华。恭喜。”
“世事如棋,非沈某所愿,不过顺势而为。”沈砚轻呷一口茶,滋味先苦后甘,余韵绵长,“倒是宇文公子,身处局外,却似洞悉全局。”
宇文玥嘴角微扬,勾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局外?沈兄以为,这平城,乃至这天下,真有局外之人吗?”他执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目光却依旧锁定沈砚,“你我皆在盘中,无非是有人自觉是棋手,有人甘为棋子,还有人……试图跳出这棋盘之外。”
“哦?”沈砚放下茶杯,迎上他的目光,“不知宇文公子,自视为哪一种?”
“我?”宇文玥轻笑一声,将那枚黑子轻轻放在棋盘天元之位,发出清脆一响,“我观这棋局,规则腐朽,棋手庸碌,棋子麻木。纵有零星变数,如沈兄这般,试图以‘仁术’修补,不过杯水车薪,难挽大厦之将倾。”他的话语带着古龙式的机锋与哲理,直指核心。
“仁术未必无力,规则亦可重塑。”沈砚目光扫过那枚孤悬天元的黑子,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挑衅与掌控欲,“若因规则腐朽便弃之不顾,与纵容蠹虫啃噬梁柱何异?无非是加速其崩塌罢了。”
“崩塌?”宇文玥眼中闪过一丝锐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雷霆手段,方能涤荡污浊。沈兄可知,这北魏立国百年,门阀割据,皇权旁落,边镇拥兵,民生凋敝。内部积弊重重,外有柔然、南朝虎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可能换来海晏河清?”他语气渐沉,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有时,彻底的破坏,才是新生的开始。”
沈砚眉头微蹙,感受到对方话语中那股漠视现有秩序、追求颠覆的决绝:“所以,宇文公子认为,‘影先生’之所为,便是这‘非常之事’?勾结弥勒教,倒卖军械,搅动风云,便是为了那所谓的‘新生’?”他直接点出对方可能与“影先生”的关联,试图试探其反应。
宇文玥闻言,并未动怒,反而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沈砚的问题正在他预料之中。“‘影先生’……不过是一个代号,一种手段。重要的是目的。”他避重就轻,目光掠过棋盘,又看向沈砚,“我欣赏沈兄之才。你的眼睛,能看破虚妄,直指本质。若你愿携手,跳出这蝇营狗苟的俗世棋局,共参天道,重塑乾坤,岂不胜过在这泥潭中徒劳挣扎?”他抛出诱惑,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这世间真正的规则,不在庙堂律法,而在星辰流转、气运生灭之中。你我能看到的,远比凡人更多。”
沈砚心中凛然,对方不仅知晓他洞玄之眼的特异,其志向更是宏大乃至疯狂。他断然摇头,声音坚定:“道不同,不相为谋。沈某所求,非虚无缥缈之天道,而是世间可触之公道。纵是泥潭,亦有人心温暖;纵是朽木,亦值得奋力支撑。以万千生灵为代价的‘新生’,沈某不敢苟同,亦不愿见!”
“温暖?支撑?”宇文玥嗤笑一声,带着些许怜悯,“沈兄还是太过仁慈。这世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的公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他执起白子,并未落下,只是在指尖摩挲,“比如眼下,你虽扳倒王氏,得了虚名,但真正伤及那幕后之人的根本了吗?朝堂之上,孤立你的声音小了吗?尔朱焕部落的危机解除了吗?你依旧困在局中,举步维艰。”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针,刺中当前最现实的困境。沈砚沉默片刻,目光却愈发清明:“举步维艰,不代表无路可走。人心向背,亦是一种力量。宇文公子既认为力量至上,又何必屡次对沈某这‘不堪一击’之人另眼相看,出言招揽?”
宇文玥凝视他良久,眼中欣赏与遗憾交织,最终化为一声轻叹:“因为可惜。”他终于将手中那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并非应对黑子,而是落在另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位置。“棋局万千,知己难寻。我原以为,你能看得更远。”
随着这一子落下,原本看似散乱的棋盘局势仿佛瞬间被注入灵魂,黑子与白子隐隐形成对峙牵制之势,虽未完全展开,却已透出森严气象。宇文玥起身,青衣拂动,不带丝毫烟火气。
“沈兄,平城这盘棋,你已入局。”他行至楼梯口,脚步微顿,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在茶香与夜色中缓缓扩散,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下一子,该我下了。”
话音落下,人影已杳,唯有那局刚刚起了势的棋,和两杯犹带余温的清茶,证明方才并非幻觉。
沈砚独坐楼中,望着棋盘上那枚孤零零的白子,又看向窗外彻底沉入黑暗的洛水,眼中波澜渐起。宇文玥的“下一子”,会落在何处?这清风楼一夜,非是终结,而是另一场更大风暴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