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朱焕的苍狼令沉甸甸地揣在沈砚怀中,那份托付的炽热与决绝,仿佛仍在心口灼烧。然而,平城的棋局不会因个人的悲欢而暂停落子。王氏倒台,宇文家扩张,漕运疑云未散,尔朱部落危机悬而未决……千头万绪,如同乱麻缠绕。沈砚深知,要想破局,必须找到更核心的线索,一个能串联起所有阴谋、直指真正幕后黑手的枢纽。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了那桩看似已尘埃落定的军械失窃案。王氏是执行者,是摆在明面上的靶子,但最初的那道裂痕,究竟是从何处开始?
皇城司档案司深处,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干涸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高高的木架林立,上面堆满了各式卷宗,如同记载着帝国无数秘密的沉默森林。凭借“九品籍圣”的身份和司正的默许,沈砚得以调阅军械案的全部结案卷宗。这些卷宗装订精美,条理清晰,详细记录了从案发、追查到最终认定王氏为主要责任者的全过程,证据链看似完整,逻辑严密,足以呈送御前,归档封存。
但沈砚要寻找的,并非这表面的“完美”。
他独坐于档案司辟出的一间静室,窗外梧桐叶落,秋光淡薄。洞玄之眼并未全力运转,那对精神消耗太大。他依靠的是最纯粹的专注、推理,以及对细节近乎苛刻的审视。他一页页翻看着卷宗,目光扫过那些官样文章的字句,如同老练的渔夫,在平静的水面下搜寻着不自然的涟漪。
时间在指尖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中流逝。案发时间、失窃军械种类数量、永宁寺地宫工坊的发现、王氏相关人等的供词、物证清单……一切似乎都指向了王氏的贪婪与胆大妄为。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关于军械最初出库调拨的环节时,眉头微微蹙起。
这一部分的记述,相较于其他部分的详尽,显得异常简略和模糊。只提到了“依常例,由兵部武库司签发调令,拨付北疆”,具体经手人是谁,调令文书编号多少,何时签发,何时出库,交接程序如何……这些关键细节,要么一笔带过,要么语焉不详,仿佛有一层薄雾笼罩其上,刻意掩盖了某些东西。
“依常例……”沈砚指尖轻轻点着这三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在官僚体系中,“常例”往往是最容易被动手脚,也最难以追查的环节。
他放下结案卷宗,起身走向存放兵部往来文书副本的区域。皇城司有权调阅六部非绝密文书,这费了他不少功夫,才从堆积如山的档案中,找出了去年与那批失窃军械时间大致吻合的、兵部武库司签发的所有调拨令存底。
灰尘在从高窗透入的微光中飞舞。沈砚耐着性子,一份份翻阅、比对。洞玄之眼偶尔微启,扫过那些官印和笔迹,感知着其中可能存在的、细微的气运残留或情绪印记。这工作枯燥而繁重,如同大海捞针。
数个时辰过去,窗外日头已然西斜。就在沈砚准备暂且放弃,另寻他法时,他的目光骤然停留在了一份编号为“神龟三年武调字柒佰贰拾叁号”的调令存根上。
这份调令的内容,是批准拨付一批“常规损耗补充”的弓弩箭矢至北疆某镇,数量与失窃案中部分弩箭对得上,时间也大致吻合。关键在于,这份存根上负责核验、签押的官员署名——兵部武库司郎中,郑元。
郑元……这个名字,沈砚有些印象。在调查王氏与朝中官员往来时,似乎隐约见过此名与宇文家有些关联,但当时并未深究。他仔细感知着这份存根,洞玄之眼虽未全力催动,却也能隐约捕捉到,那署名笔迹上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宇文副指挥使气运中某些特质隐隐共鸣的痕迹。这是长期隶属、精神依附带来的无形烙印。
更重要的是,这份存根上关于军械具体种类、编号范围的记录,比其他调令要简略模糊得多,留下了可供操作的空间。
找到了!军械案最初的那个漏洞,很可能就是从这个郑元手中被悄然撬开的!
沈砚立刻拿着这份发现返回修善坊小院。元明月听闻,立刻取出了她通过宫中旧识,这些年陆陆续续抄录整理的、部分中低级官员的升迁贬谪记录。这些记录并非官方档案,多是些流传于底层官吏之间的消息汇总,看似零碎,却往往能拼凑出一些官方文书不会记载的真相。
两人在灯下,将郑元的升迁记录与军械案时间线进行比对。
“郑元,神龟三年初任兵部武库司郎中,主管北疆部分军械核验调拨。”元明月纤细的指尖划过她自己整理的册页,“军械案发于神龟三年秋,结案于神龟四年春。案结后不到三个月,郑元便被擢升为从五品上的扬州司马,离开了平城。”
“扬州司马……”沈砚目光一凝。扬州是南朝旧都,如今仍是北魏在东南的财税重镇,司马职位虽无太多实权,却是出了名的肥缺,远离权力中心,安逸富足。“看似升迁,实为调离。好一个‘妥善’安置!”
“不止如此。”元明月又翻过几页,秀眉蹙起,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我对比了近五年的记录,发现类似的情况,并非孤例。神龟元年,户部一位负责审计北疆军饷的度支主事,在发现某些账目异常后,被调任岭南。神龟二年,一位曾弹劾过宇文家侵占军田的御史,被‘升’为蜀郡长史,远离平城。加上这个郑元……”
她抬起头,看向沈砚,眼眸中映跳动着烛火,也映着清晰的结论:“这是五年内,第三位经手敏感事务、或触及宇文家利益后,被‘妥善’调离平城核心的官员。而且,调任的地方,皆是富庶却远离中枢之地。”
静室之内,灯花轻微爆响。
沈砚缓缓靠向椅背,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窗外秋风掠过庭树,带来一阵萧瑟的呜咽。
结案卷宗的秘密,并非隐藏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证据,而是用一种近乎傲慢的、官僚主义的方式,掩盖了最初的那道裂痕,并将可能知情、可能构成威胁的棋子,悄无声息地移出了棋盘。
宇文家……不仅仅是王氏倒台后的受益者,不仅仅是在暗中支持弥勒教、倒卖军械。他们更早已将触手深入帝国的肌体,在规则之内,悄无声息地排除异己,营造出一个对他们而言“安全”的官场环境。
这比明目张胆的犯罪,更令人心生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