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善坊小院的门槛,这几日几乎要被各色人等踏破。九品籍圣之名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平城激起的涟漪远超沈砚预料。往日冷清的巷陌,如今车马络绎,使得隔壁坊市专门做茶水果子生意的小贩都跟着沾光,早早便来支起摊子,对着那扇寻常木门指指点点,议论着今日又会是哪位大人物登门。
沈砚端坐于书房之内,窗外隐约传来的嘈杂声并未影响他分毫。他面前摊开着几卷文书,既有王五整理汇总的市井情报,也有雷啸派人送来的皇城司内部简报,更有一叠叠制作精良、言辞恳切的拜帖与请柬,堆积在角落,如同小山。
城南布商赵氏,状告妻弟勾结官府,强占其祖传染坊…沈砚指尖点着一份由王五转呈的诉状,语气平淡,证据确凿,那妻弟不过是县衙一小吏,背后并无更深根基。此事,可交由京兆尹按律处置,你让赵氏备齐证据,直接去衙门递状即可,就说是…皇城司过问过的案子。
侍立一旁的王五连忙点头,如今他换了身干净利落的短打,腰杆挺得笔直,眼中闪烁着精明与干劲:大人明鉴!小的这就去办。嘿,那赵老板要是知道大人亲自过问,怕不是要磕头谢恩!
沈砚微微摆手,目光转向另一份制作更为考究的拜帖,来自一位致仕的陇西李氏老翰林,言辞谦逊,只道慕名而来,欲请沈籍圣鉴赏一幅家传的《丧乱帖》摹本真伪。
回复李老翰林,便说沈某才疏学浅,不敢妄断羲之真迹摹本。然则,鉴赏之事,可待他日闲暇,若老先生不弃,沈某愿登门请教北魏碑拓之学。沈砚沉吟道。这类清贵名士,结交须有分寸,过近则易被视作攀附,过远又失之倨傲。
元明月坐在窗边,素手烹茶,闻言抬眸看了沈砚一眼,唇角微弯。她如今不再刻意遮掩容貌,清丽面容在晨光中宛如静玉,只是眉宇间那份源自宫廷的疏离气度,令大多数访客不敢直视。她轻声道:李老翰林最重声名,家中碑拓收藏确为一绝。你以此为由,既全了他的颜面,又表明了非召不至的态度,甚好。
处理完几桩较为紧要的事务,沈砚停下笔,抬手轻轻按揉着两侧太阳穴。频繁动用洞玄之眼细察文书气运、辨别拜帖背后的意图,虽不及战斗时剧烈,但这种持续性的、精微的洞察消耗,如同细水长流,仍在他神魂深处积累着淡淡的疲惫与空虚感。眉心祖窍传来熟悉的、细微的酸胀,这是精神力尚未从前几日大战中完全恢复的明证。名望带来的不仅是地位,更是无穷无尽的、耗费心神的琐事与试探。
便在此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老赵试图阻拦的急切声音。
闪开!俺们要见的是‘九品籍圣’沈大人,你一个看门的老奴也敢阻拦?一个粗豪的声音吼道,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蛮横。
沈砚与元明月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该来的,终究会来。
示意王五前去处理,沈砚依旧稳坐。片刻后,王五回来,脸上带着几分无奈与忿忿:大人,是几个河朔来的江湖人,领头的自称‘断岳刀’刘莽,说久闻大人之名,特来…讨教几招,看看这名动平城的‘籍圣’,是否名副其实。
可有依帖拜会?沈砚问。
并无拜帖,直接闯门,言语甚是无礼。王五答道。
沈砚点头,放下手中文书,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青衫,缓步向外走去。元明月放下茶壶,并未跟随,只是指尖轻轻按在了琴弦之上。
院门处,三名劲装汉子傲然而立,为首者身材魁梧,满脸虬髯,腰间挎着一柄厚背砍山刀,眼神倨傲地扫视着院内,周身气劲勃发,显然内力修为不弱。周围已有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远远围观,交头接耳。
那刘莽见沈砚出来,见他年纪轻轻,身形也并不如何雄壮,眼中轻蔑之色更浓,抱拳道:阁下便是沈砚?俺刘莽行走河朔,也听过你的名头。今日特来领教,看看你这‘籍圣’之名,是真是假!声若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沈砚面色平静,目光在刘莽身上一扫,洞玄之眼悄然运转,并未感知到杀气或与宇文家等势力关联的异常气运,唯有武者常见的争强好胜与一丝被名利驱动的浮躁。
刘壮士。沈砚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对方的嗓门,沈某受陛下敕封,司职洞察、品鉴,并非江湖擂主,亦非军中武弁。壮士若要切磋武艺,平城自有校场武馆,何故闯我私宅,惊扰四邻?
刘莽一愣,没料到沈砚不接招,反而讲起道理来,不由恼道:少废话!俺们江湖人,拳头就是道理!你若是怕了,便当众认个输,俺扭头便走!
沈砚摇头,双眸深处那极淡的金芒微微流转。他并未直视刘莽双眼,目光仿佛穿透了那柄厚背砍山刀厚重的刀鞘,落在了刀镡与刀鞘连接处那肉眼难辨的细微结构上。洞玄之眼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捕捉到那处金属内部因阴寒暗劲侵蚀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能量流动滞涩与结构疲劳。这需要将洞察力凝聚到极致,他感到眉心的酸胀感随之加深了一分。他忽然抬手指向那个位置:“刘壮士,你此刀应是三年前由河朔名匠‘铁手张’所铸,用料扎实,势大力沉。可惜,三月前你与人交手,对方兵刃淬有阴寒暗劲,虽未损及刀身根本,却已伤及此处脉络。每逢运劲至七分,此处必有凝涩之感,可是?”
刘莽闻言,脸色骤变,手下意识按向沈砚所指之处,眼中满是惊骇。这细微隐患,连他自己都只是隐隐察觉,从未对人言说,竟被对方一眼看破!
不待他反应,沈砚目光又转向他身后左侧一名持剑汉子:这位兄台,你左肩‘肩髎穴’旧伤未愈,应是半年前被点穴高手所伤,虽经调理,但每逢阴雨或运剑过急,仍会隐隐作痛,导致‘白虹贯日’一式,总在最后三分发力时,偏差半寸。
那持剑汉子浑身一震,几乎握不住剑柄。
沈砚最后看向右侧那使判官笔的汉子,淡淡道:阁下气息绵长,下盘稳健,判官笔的火候已得‘追魂笔’七分真传。只是…急于求成,强行冲关,导致‘膻中穴’气息时有郁结,若不及时疏导,半年之内,恐有内力反噬之虞。
一番话说完,院内外一片寂静。那三名原本气焰嚣张的江湖客,此刻皆是面色如土,冷汗涔涔。沈砚所言,句句切中他们隐秘的要害,比直接击败他们更令人心惊。
刘莽脸上的倨傲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敬畏与后怕。他猛地抱拳,深深一躬到底,声音干涩:沈…沈大人慧眼如炬!俺…俺等有眼无珠,冒犯虎威,还请大人恕罪!俺们这便离去,绝不敢再扰大人清静!
说罢,再不敢多留片刻,带着两名同伴,如同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挤开人群,快步离去,引来围观众人一阵压低了的哄笑与议论。
沈砚转身回院,对王五吩咐道:日后此类寻衅,若非心怀恶意,便以此法处置。若遇冥顽不灵或别有用心者…可让雷指挥使派人‘请’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是,大人!王五躬身应道,眼中满是钦佩。
回到书房,元明月递上一杯新茶,微笑道:先以理拒之,再以术慑之,恩威并施。这名实的重量,你已初掌运用之妙。
沈砚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指尖,温凉的触感让他眉宇间的疲惫稍缓。他苦笑摇头:“虚名累人。若非需借此身份行事,真愿图个清静。”他顿了顿,看向元明月,眼中带着询问,“倒是你,动用凤鸣佩联络洛阳暗线,可还顺利?”
元明月点头:已收到初步回讯。洛阳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为复杂。不过,已有几位可靠之人表示,待我们抵达,必当尽力相助。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熟悉的鹰隼尖鸣。沈砚推开窗,只见一道灰影急速俯冲而下,精准地落在窗棂上,正是尔朱焕驯养的那只北地苍鹰。鹰腿上绑着一支细小的铜管。
沈砚解下铜管,取出内里卷着的薄薄羊皮纸。展开一看,是尔朱焕那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
沈兄、明月姑娘钧鉴:焕已返部落,借粮草与朝廷名义,暂压兀术等长老气焰,收拢部分忠于先父之部众。然阿史那部得神秘‘星术士’之助,实力暴涨,频频挑衅,边境摩擦日增。彼等星术,诡异莫测,似能引动微弱星力,其光色亦呈淡银,观之令人心神冷寂。受术者悍不畏死,战力陡增,然举止间少了几分活人烈性,多了些许如提线木偶般的刻板精准。此等特征,与宇文玥及‘影先生’所展露的‘星辰之力’颇有相似之处,疑为其分支或合作者。北疆局势诡谲,恐为大变前兆。兄等洛阳之行,务必万事小心。焕当竭力稳固后方,为兄之臂助。苍狼卫随时听调。弟焕手书。
信末,画着一个简练而狰狞的狼头。
沈砚将信递给元明月,面色凝重起来:星术士…竟也出现在了北疆。看来,‘影先生’的触角,比我们想象的伸得更长。
元明月阅罢,轻抚信纸,蹙眉道:阿史那部与柔然关系密切,若他们也被‘影先生’或其关联势力渗透,则北疆危矣,大魏危矣。洛阳龙脉,北疆安定,看似两处,实则一体。
沈砚握紧手中尔朱焕的信,望向窗外北方天空,目光锐利如刀。这名实的重量,终究需用在斩妖除魔、护国安民之上。洛阳,是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