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南门外的官道上,等候入城的车队排成长龙。暮色渐深,城楼上的灯笼次第亮起,在青石路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守城士兵手持长戟,挨个检查着过往行人的文书,动作麻利中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沈砚的马车随着人流缓缓前行,车轮碾过铺路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透过车窗缝隙观察着这座千年古都的城门,只见城墙高耸,垛口整齐,门洞深邃,处处彰显着帝都的气派。
比起平城,这里的守备似乎松懈许多。元明月轻声道,目光扫过那些看似随意站立的士兵。
沈砚微微摇头,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表面松懈,实则外松内紧。”他的洞玄之眼早已悄然运转,将城楼上下、街道左右的虚实尽收“眼”底。然而,洛阳城的气场复杂厚重,即便只是这般中等强度的持续观察,也让他感到一种不同于野外的、仿佛在黏稠液体中穿行感知的阻滞感,灵力的消耗比预想更快。他清晰地“看到”城楼暗处的弩手、屋顶的暗哨,乃至几名伪装商贩体内流转的异样气劲。
终于轮到他们接受检查。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队正走上前来,敲了敲车厢:文书。
沈砚将准备好的通关文书递出。那队正接过文书,借着灯笼的光线仔细查看,当看到龙脉勘察使几个字时,眉头微微一挑。
龙脉勘察使?队正抬起头,目光在沈砚脸上打量,没听说过这个官职。你们从平城来?
正是。沈砚平静回应,奉陛下密旨,先行勘察洛阳龙脉,为迁都做准备。
队正嗤笑一声,将文书在手中拍打:迁都?这事还没定呢。再说,勘察龙脉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毛头小子了?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轻蔑,周围的士兵也跟着哄笑起来。
元明月在车厢内微微蹙眉,素手轻轻按住了琴弦,指尖却未拨动,而是借着这个动作,将一丝温润平和的安抚气韵无声地渡向沈砚的方向。她能感觉到他周身气机因持续运功探查而产生的细微波动与疲惫。
沈砚面不改色,又从怀中取出一物:那么这个,你可认得?
那是一枚雕刻着蟠龙纹样的铜质符节,在灯笼光下泛着幽光。队正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他当然认得这是皇帝特使才有的信物。
这...这是...队正的声音有些发干。
沈砚不等他说完,又取出一块玉牌:还有这个。
玉牌上刻着九品籍圣四个篆字,周围环绕着云纹。队正的脸色彻底变了,他当然听说过平城那位年纪轻轻就被皇帝亲封为九品籍圣的奇人。
原来是沈大人!队正连忙躬身行礼,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周围的士兵见状,也纷纷收起嬉笑之色,肃立行礼。
沈砚收起符节和玉牌,淡淡道:现在我们可以进城了吗?
当然!当然!队正连连点头,亲自在前引路,大人请随我来,我为您清出一条路。
就在队正转身引路的刹那,沈砚的洞玄之眼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单纯敌意或贪婪的阴鸷,那眼神深处,竟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精密器械完成一次“识别确认”后的冰冷感。与此同时,沈砚清晰地“看到”,这队正周身混杂的气运中,缠绕着一缕极淡的、与周遭军士煞气截然不同的青黑色细线,细线边缘竟闪烁着几点微不可查的、仿佛星辰碎屑般的冰冷光泽。
马车缓缓驶入幽深的城门洞,阴影与回声将车厢暂时隔绝。元明月压低声音,语速略快:“那队正眼神不对,转身时肩颈肌肉的走势,是随时准备发力拔刀的姿态。”
“不止。”沈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借机稍缓眉心的胀痛,声音压得更低,“他气运中缠着一道古怪的青黑线,边缘带着星屑似的冷光。这绝非普通军吏或宇文家普通门客能有。与城外感知到的某股冰冷气息……似有关联,却又更隐晦。”
元明月眸光一凝:“星屑冷光?莫非……”
沈砚目光在阴影中锐利如初:“未必是宇文家直系,但洛阳这潭水下,恐怕早被这些‘星屑’般的异物渗透了。我们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穿过幽深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洛阳城的夜景展现在眼前,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色灯笼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谈笑声、车马声不绝于耳,好一派繁华景象。
但沈砚却无暇欣赏这夜景。他强忍着连续运功带来的灵台酸涩,再次将洞玄之眼的感知如涟漪般扩散开去。瞬息间,至少七道性质各异的目光与气息被他清晰捕捉,如同无形的锁链从不同方向缠绕而来。其中三道带着官场的审视与好奇,两道透着江湖的探究与警惕,还有两道……却异常冰冷、淡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唯有其中那丝非人的、精确的“观测感”,暴露了它们的存在,隐隐透着星芒般的杀机。
我们一进城就被盯上了。沈砚低声道。
元明月指尖在琴弦上极轻地一拂,一缕微不可闻却层次分明的音波以她为中心悄然荡开。她闭目凝神一瞬,随即睁眼,语速平稳:“左边茶楼二层两个,气息沉稳带官威;右边布庄门口一个,脚步虚浮似探子;前方酒肆里三个,煞气内敛是军中好手;对面屋顶上那个……身法极轻,气息最冷。”她说完,侧首看向沈砚,眼中带着提醒,“你的灵觉消耗已大,不必强撑。接下来的路,由我来听风辨位。”
沈砚微微颔首,元明月以音律探察的结果与他的气运感知完全吻合。这些监视者分属不同的势力,气运特征各不相同。
“看来洛阳各方‘主人’,早已备好‘厚礼’,夹道相迎了。”沈砚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目光扫过窗外璀璨却暗藏机锋的灯火,“既然如此,我们便好好领受。看这满城繁华,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演给我们这新角儿的戏台。”
马车在队正的引领下,沿着天街向北行驶。沿途经过多个里坊,坊墙高耸,坊门紧闭,只能从墙头望见里面鳞次栉比的屋宇。偶尔有巡逻的武侯经过,见到队正亲自引路,都纷纷让道行礼。
越往北行,街道越发宽阔,行人衣着也越发华贵。显然,这里已经接近达官显贵居住的区域。
大人,前方就是修文里了。队正在车外说道,这一带多是官员宅邸,环境清静,最适合大人下榻。
沈砚与元明月对视一眼,都明白这修文里恐怕也是各方势力精心为他们的住处。
果然,当马车在一处挂着“沈府”牌匾的宅院前停下时,沈砚仅存的灵觉再次绷紧。洞玄视野中,宅院四周看似平静的气场下,至少有三股刻意隐匿的气息,如同水底暗礁。一股带着宫中内侍特有的阴柔与机敏,一股是训练有素的军中暗哨的冷硬,还有一股……最为淡薄,几乎与阴影同化,却隐隐透出令他不适的、与那队正气运中青黑细线同源的星辰冰冷感。若非洞玄之眼对能量本质的洞察,寻常高手绝难察觉。
陛下考虑周到,早已为大人备好了住处。队正躬身道,宅中仆役俱全,大人可安心住下。
沈砚淡淡一笑:有劳了。
他先一步下车,随即自然地伸出手,稳稳扶住元明月的手臂助她下车,指尖在她肘间轻轻一按,是一个无声的“警惕”信号。他的目光随即锐利地扫过街道对面那处更为气派的宅院,只见门前景象祥和,唯有一个卖糖人的小贩低头整理货担,但那过于平稳绵长、毫无市井浮躁的呼吸节奏,在沈砚耳中却清晰得刺耳。
对面是崔家的别业。元明月在他耳边轻声道,看来我们的邻居很不简单。
沈砚点头,正要说话,忽见崔家宅院的大门开启,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快步走来,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沈大人大驾光临,我家主人特命老奴前来送上薄礼,恭贺乔迁之喜。老者躬身递上锦盒,态度恭敬,但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审视。
沈砚接过锦盒,只觉入手沉重。他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封精致的请柬,封面以金粉绘着牡丹图案。
三日后,我家主人将在宅中举办诗会,特邀沈大人与元姑娘光临。老者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砚拿起请柬,只见落款处写着二字。他记得这个名字——崔家家主,宇文玥的亲舅舅。
请转告崔公,沈某必定准时赴约。沈砚平静道。
老者躬身退去。沈砚握着那封入手微沉、仿佛浸透了洛阳世家人情世故与无形锋芒的请柬,指尖能感受到锦缎下金粉牡丹纹路的凸起。他抬眼,望向崔家别业那两扇缓缓合拢的朱漆大门,目光沉静如深潭。
戏幕已开,角儿已至。 他心中无声念道,将这烫手的请柬收入袖中。这场洛阳的棋,从踏入城门的第一步起,便已落子无悔。而那场三日后的诗会,恐怕便是第一处见血的战场。
夜幕下的洛阳,万千灯火如同繁星,照亮了这座千年古都,也照亮了即将上演的明争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