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修文里沈府的书房内却已灯火通明。
沈砚将昨夜从刘福住处取得的残稿铺在案上,与铜匣中取出的帛书并置。残稿上的密文标记与炭笔小字,在晨光中更显刺目。
“太和殿……”元明月指尖轻点那行小字,秀眉微蹙,“若真如此,当年操纵‘镜阁’之人,不仅胆大包天,更在宫中拥有难以想象的权柄。能在太和殿顶布置铜镜阵列而不被察觉,绝非寻常宫人甚至普通外戚所能为。”
沈砚颔首,目光却落在帛书末尾那被污血遮盖的名字上:“太后冯氏,郑家外戚……他们确有动机,也有能力。但残稿为何会被‘故意留下’?若是陷阱,未免太过明显。”
“或许,他们笃定我们即便知道,也无力撼动。”元明月声音渐沉,“又或者,这线索本身,就是某种警告。”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鸟鸣,洛阳城的白日喧嚣渐起。但两人心知,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正汹涌逼近。
午后,元明月再次借崔家关系入宫。这一次,她并非去见太后,而是辗转找到了当年曾在宸妃宫中服侍、如今在尚服局养老的一位老宫女,秦嬷嬷。
会面地点在宫中一处偏僻的花房。秦嬷嬷年过六旬,头发花白,但眼神依旧清明。她屏退左右,将元明月引至暖房深处,那里兰花正盛,香气馥郁,正好遮掩谈话声。
“姑娘冒险寻老身,是想问太后旧事?”秦嬷嬷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
元明月点头,将一枚成色极好的金簪塞入对方手中:“嬷嬷是明白人。我只想知道,太后年轻时,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痴迷星象术数?”
秦嬷嬷捏了捏金簪,收入袖中,叹了口气:“痴迷?何止痴迷。”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低声道:“冯贵妃……哦,就是当今太后,入宫前便以‘通晓星纬’闻名。入宫后更是变本加厉。永平初年,她还不是皇后时,就曾私下以重金延请江湖术士、佛道高人入宫,名为讲经论道,实为钻研星象秘术,甚至……”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甚至暗中在宫中设过一座小型‘观星台’,位置隐秘,据说能看到某些特殊星象。此事当年先帝曾略有耳闻,但冯贵妃得宠,又以‘为陛下祈福观运’为由遮掩,便不了了之。”
元明月心中震动:“那座观星台在何处?”
秦嬷嬷摇头:“这老身便不知了。只隐约听当时伺候的姐妹提过,似乎与宫中几处水榭楼台有关,具体位置怕是只有太后心腹才知晓。”她犹豫了一下,又道:“还有一桩旧事……姑娘可知已故的太史令沈文昭大人?”
元明月精神一振:“请嬷嬷细说。”
“沈太史是出了名的耿直性子,精研星象,却厌恶以星象谶纬干预朝政。”秦嬷嬷回忆道,“永平二年还是三年,冯贵妃……当时已是皇后,曾数次召沈太史入宫,询问星象吉凶,尤其是关于‘迁都’之事的星兆。沈太史每次皆以‘天象不言吉凶,人事当尽本分’相对,屡次顶撞。后来更是公开反对迁都之议,直言‘星象示警,龙脉未稳’。这便彻底触怒了皇后。”
“所以,太白经天案发,沈太史首当其冲。”元明月声音微涩。
秦嬷嬷默默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沈太史下狱那夜,老身当值,曾见皇后宫中灯火通明至天明。第二日,便传来太史令‘畏罪自尽’的消息。而皇后……不,太后她,自那之后,对星象之事便讳莫如深,宫中再不准人妄议天象,连观星台都彻底废弃了。”
言尽于此,秦嬷嬷不再多言,借口打理花木,悄然离去。
元明月独坐花房,心中波澜起伏。秦嬷嬷的话印证了许多猜测:太后痴迷星象,与沈文昭有旧怨,具备制造太白经天假象的动机、能力与心性。那座隐秘的观星台,或许就是“镜阁”的前身或组成部分。
她离开花房,走在宫道上,刻意放慢脚步,留心观察。果然发现,宫中禁军巡逻的班次明显加密,尤其是太史令故居一带、皇城星台附近,更是增加了不少暗哨。那些禁军士兵眼神锐利,扫视过往宫人时带着审视,气氛比往日凝重许多。
太后党羽已经开始收缩防线,加强戒备了。
元明月心中凛然,表面却依旧从容,缓步向宫外走去。行至永安门附近,她忽然心有所感,借着整理披风的动作,眼尾余光悄然扫过身后。
宫道拐角处,一个低头清扫落叶的宦官动作略显僵硬;右侧长廊下,两个本该当值的宫女正低声交谈,眼神却不时瞟向她这边;更远处,一座阁楼二层的窗扇微微开着一线,里面似乎有人影伫立。
至少三路人马,在暗中尾随、观察。
她不动声色,继续前行。心中却明白,太后对她的怀疑已深,此番出宫,怕是难以轻易摆脱眼线。
果然,马车刚驶离宫门不远,车夫便压低声音道:“姑娘,后面有尾巴,两辆不起眼的青篷车,交替跟着,手法老练。”
元明月掀开车帘一角,洞玄之眼虽不及沈砚,但她琴心通明,对气息流动尤为敏感。她能感觉到那两辆青篷车内,坐着的人气息绵长内敛,绝非寻常车夫或仆役。
“绕路,去南市。”她沉声道,“在‘聚仙楼’前停片刻,你找机会换车先行回府。我自有办法脱身。”
车夫应诺,马车骤然加速,转入一条岔路。
后面两辆青篷车紧随不舍。
洛阳街巷纵横,车马如流。元明月闭目凝神,指腹轻按袖中琴弦,以音律之道感应着周遭气息流动的细微变化。车外市井喧嚣,人声鼎沸,那两辆跟踪的车辆如同附骨之疽,始终保持在三十丈左右的距离,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聚仙楼是南市最大的酒楼,门前车马拥挤。元明月的马车在楼前稍停,她掀帘下车,径直走入酒楼。车夫则吆喝一声,驾着空车继续前行。
跟踪的两辆青篷车中,各下来一人,混入人群,紧随元明月进入酒楼。
然而,他们在一楼大堂寻遍,又迅速搜了二楼雅间,却不见那道水绿身影。
元明月早已从酒楼后厨的小门悄然离去,混入了一条专卖胭脂水粉的拥挤小巷。她迅速买了一件普通妇人穿的褐色外衫套上,又以头巾遮住大半面容,从小巷另一头走出,汇入人流。
走出百余步,那种被窥视的感觉终于淡去。
但她心中并无轻松。太后之影已如蛛网般笼罩而来,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艰难。
而沈府那边,恐怕也已置于同样的监视之下。
夜幕将临,洛阳华灯初上,璀璨灯火之下,无形的网正在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