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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路吸饱了七月骄阳,蒸腾起一片扭曲的幻影,宛如一条滚烫的灰白巨蟒匍匐在炽烈的天光下。

新乡村的村民们利用这晴好的天气出来晒谷子。村里给每一户都安排了晒谷的场地,顾安家的场地在靠近村牌的水泥公路上,村里的水泥公路平时没什么车子出没,相对安全。

顾安赤脚踏上路面,厚实的脚掌底立刻传来一种混合着坚硬与灼痛的触感,仿佛踩在巨大的烙铁上。他微微屈膝,有力的脚踝左右开弓,像老练的船工在金色的河流里破浪而行,将昨夜摊平冷却的谷毯精准地“踢”成一道一道微微隆起的金色田垄。谷粒在他脚趾缝里簌簌流淌,发出干燥细碎的摩擦声。

“老爸,咱们得让日头咬透它们的心子!”他抹了把流入眼睛的汗水,对踩着厚底胶鞋、拿着竹耙跟在后面的父亲喊道。

顾沛汗水浸透的‘的确凉’汗衫紧贴着他结实的脊背。他抄起竹耙,手腕发力,竹齿斜斜嵌入垄沟底部,再顺势向上一抖、一翻!一片金色的浪花应声而起,原本贴着滚烫水泥路面的、带着潮湿气息的谷粒被翻到了阳光最毒辣的表层,暴露无遗。那些被压在下层的谷粒,如同终于透了口气,贪婪地吮吸着天光,蒸腾起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草腥与阳光气息的谷物香。

这几天沈知微都会让沈既白开车载她来新乡村,一是为了体验夏收的农忙场景,二是为了画速写的兴趣爱好,第三嘛!各位读者朋友应该清楚哈。没错:是为了看她的安哥哥。

“安哥哥,歇歇手!”清亮的声音像一股带着凉意的溪流,突兀地切开了这灼热的劳作场。沈知微站在路旁稀疏的龙眼树影下,招呼着父子俩过来树下,她戴着宽檐草帽,汗水在她白皙的颈侧画出细亮的水痕。她提着个旧保温桶和一个军用水壶,臂弯里还夹着一个磨毛了边的速写本。“我妈熬的凉茶,还有顾奶奶的南瓜糖水,很解暑的!”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眼睛亮晶晶的。

父亲顾沛放下耙子,大步走过来。他那张被海风和烈日刻出深壑的脸庞绽开笑意:“知微丫头又来啦!你阿姨记着你家那口甜井水呢!”他拧开军用水壶盖子,仰头猛灌了几口深褐色的凉茶,喉结剧烈滚动,长长吁出一口带着苦味的浊气,“痛快!这鬼日头,真是要榨出人油来!”

沈知微笑着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清甜的南瓜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奇异地中和了空气里浓烈的谷物焦香。金黄色的糖水里沉着煮得软糯的南瓜块,上面还凝着一点诱人的白霜,是冰糖碎。

顾安也凑了过来,接过沈知微递来的粗瓷碗,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微凉的皮肤,两人都顿了一下。“谢了。”他低声说,目光却瞥见她速写本翻开的那一页——上面用炭笔快速勾勒着他弯腰翻谷的剪影,肌肉偾张的手臂线条,以及脚边那道由他“踢”出的、流畅的金色谷垄。画里的他,身影几乎融进了那片跳跃的金光里。

“画得…挺好。”他有点不自在,低头猛喝了一大口糖水。温凉沁甜的滋味直冲喉咙,瞬间熨平了五脏六腑的燥热。就在这时,顾安那个9岁、晒得像条小黑泥鳅的老弟顾峰,像颗小炮弹似的从树后冲出来,目标直指沈知微脚边的保温桶。“奶奶的糖水!我的!我的!”他嚷嚷着,小手已经急不可耐地伸了过来。

“顾峰!”奶奶的声音带着佯装的严厉及时响起。老人家端着一个大海碗,稳稳地绕过晒谷区走来,手腕上还搭着一块湿毛巾。“猴急什么!少不了你这馋猫的!”她先给沈知微碗里添了一大块南瓜,“知微丫头也多吃点,看你瘦的。”这才把盛得满满的一碗递给眼巴巴的顾峰。老弟得了糖水,立刻蹲到树根下,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嘬,幸福得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顾安和沈知微相视一笑,顾峰不好意思地用手挠了挠头皮,蹲下身在地上用空手比划起了圈圈……

顾沛没理会那点儿小插曲。他走到谷堆旁,弯腰抓起一把晒了大半天的谷粒。金黄饱满的谷子躺在他那布满硬茧、纹路深如沟壑的手掌心里,像一粒粒微缩的黄金。他眯起眼,指甲盖用力掐住一粒谷子的中段,再小心地掰开。乳白的米浆色内里暴露在阳光下,带着一种湿润的柔光。“嗯……”他仔细捻着断口处,又凑近闻了闻那米芯的气息,眉头微蹙,“还差点火候,心子还有点软筋筋的感觉,像没睡醒的娃娃。”

这些谷子就这样被爷俩照顾了几天……

水泥路面依旧蒸腾着白晃晃的热气,谷粒已在八月的熔炉里熬炼了三日。顾沛赤脚踏进这片细碎的金色火炭中,厚实的脚底板碾过谷层,竟发出一种奇异的、干燥的沙沙脆响,仿佛踩碎了满地细小的阳光晶体。

他弯腰,布满沟壑与晒斑的古铜色大手猛地插入谷堆深处。谷粒不再如初晒时那般温顺粘腻,反而带着一种轻微的抗拒力,沙沙滑过他的指缝,像无数细小的金甲虫在奔逃。他攥紧掌心,粗糙的指腹捻动几颗饱满的谷子,感受着它们坚硬圆润的棱角,几乎不留情面地硌着皮肤。

“安仔,瞧着点!”他声音带着沙哑的兴奋,招呼儿子近前。他捏起一粒看似最圆滚的谷子,拇指指甲盖精准地抵在谷粒腰腹那条细微的凹线上——那是谷壳最倔强的关节所在。“咔嚓!”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炸开,干脆利落,如同折断冬日里一根纤细的枯枝。谷壳应声裂开,几乎不带一丝粘连的迟疑。

裂开的谷壳下,不再是初晒时那带着湿润浆气的乳白。一粒珍珠般的米粒显露出来,通体呈现出一种紧实的、近乎半透明的玉质光泽。父亲顾沛将那米粒托在掌心,迎着刺目的日光眯眼细看。阳光穿透紧致的米体,在其中心留下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凝聚的、几乎看不真切的淡影——那是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水汽,被健康的淀粉紧紧裹挟着,只待最后的阳光将其彻底驱逐。

“成了魂儿了!”父亲低声咕哝,语气里带着农人特有的笃定。他用指肚轻轻按压那米粒的肚腹,指下传来的是一种柔韧而饱满的抵抗。这不再是水汪汪的软弱,也绝非枯槁的僵硬,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筋道”,如同绷紧的弓弦,蕴藏着饱满的力道。“再晒半天眼皮子底下这点活儿,”他对着光,眯缝着眼,像在端详一件稀世的珍宝,“它就得像咬崩硬豌豆似的,能在你牙尖上跳起来顶牙了!”

饭桌上,他掰开一粒谷子,展示给奶奶陈芹看那紧实的米芯。奶奶眯着昏花的眼,用枯瘦的手指捻了捻,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哝声:“嗯,是晒出了筋骨,像个硬气的后生仔了。”

他直起身,目光投向路边那棵大榕树下的阴影。一架老旧的米色台扇安静地立在那里,金属网罩锈迹斑斑,扇叶边缘磨损得厉害,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兵,沉默地守卫着最后的岗位。这台“华生”牌老台扇,年龄比顾安还大,是家里的“老功臣”。

“安仔!”顾沛喊道,“把那‘老伙计’推过来醒醒神!该它出力了!”

顾安放下碗,走过去弯腰抱起那台沉甸甸的老风扇。插头插入同样老旧但结实的插排,插排连着公路旁一户熟人的家里,这种借电的场景在这个年代很普。顾沛布满油渍的大拇指用力按下那早已磨掉漆的启动键。

“嗡——咔哒、咔哒咔哒……”一阵低沉而略带滞涩的轰鸣响起,扇腔内先是传出几声艰难的喘息,仿佛一个沉睡多年的人被强行唤醒时发出的呻吟。几片扇叶犹豫地、迟滞地开始转动,带起微弱的气流。

“再用点力,老伙计!”顾沛蒲扇般的大手不轻不重地在扇头外壳上拍了两下,像是给老马加了一鞭。

“嗡——呜……”扇叶的呻吟骤然变得流畅起来,滞涩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奋力驱动的、带着金属摩擦特有韵律的低吼。刹那间,一股强有力的、饱含岁月力量的劲风从锈蚀的网罩后奔涌而出!这风带着台扇电机运转时散发的微微焦糊味,毫无保留地扑向顾沛手中高高扬起的那一小簸箕稻谷。

呼——!

饱满沉实的谷粒如同获得了重量加持的金色雨点,簌簌地垂直落入下方撑开的尿素袋口,发出沉闷而悦耳的撞击声。而那些干瘪空心的谷壳、草屑和细碎的尘土,则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铁血气息的风暴面前,显得无比轻佻。它们被毫不留情地卷起、抛远,像一群惊慌失措的逃兵,翻滚着、飘荡着,最终无力地散落在滚烫的水泥路边缘,被随后扫来的顾峰的竹帚无情地归拢到废物堆里。

金黄色的瀑布在风扇前头持续着,顾沛黝黑手臂上的肌肉随着扬谷的动作而隆起。风拉扯着他汗湿的‘的确凉’旧汗衫,勾勒出筋骨虬结的轮廓。老台扇依旧不知疲倦地轰鸣着,努力吹送着强劲的气流,它扇叶转动带起的风,吹动着顾安汗湿的额发,也拂过沈知微草帽下的碎发。她悄悄翻开速写本新的一页,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画下了父亲扬谷时紧绷如弓的臂膀,画下了那台轰鸣着吹散时光尘埃的老风扇,也画下了阳光下,那一道道被精心翻晒过、正等待归仓的、沉甸甸的金色印痕。它们躺在灰白滚烫的水泥路上,闪闪发光,如同大地被烈日烙下的、最踏实的勋章。

傍晚的炊烟袅袅升起,染红了天边的晚霞。奶奶陈芹佝偻着身子,从自家那辆吱呀作响的斗车上卸下最后一捆沉甸甸的稻谷。谷粒饱满金黄,被送进了粮仓,尿素袋子斜斜地挨着,散发着暑气。

那些轻飘飘、黄澄澄的稻壳,则在老台扇巨大的轰鸣和飞扬的尘土中,像一阵金色的雨,哗啦啦地倾泻在晒谷坪的角落,堆积成了一座小小的“金山”。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嫌它碍事,扫拢了就想一把火烧掉。烟雾呛人不说,奶奶陈芹总念叨:“烧了可惜,稻壳里有‘金子’哩!”她戴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头巾,抄起家里那把用了多年、竹枝磨得发亮的大扫帚,一下,又一下,耐心地将那些散落各处的稻壳仔细地扫拢在一起。金色的碎屑在她脚下聚集成堆,夕阳为她劳作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偶尔有几只麻雀蹦跳着来啄食残留的谷粒,陈芹也不驱赶,只是慈爱地看着,嘴里轻声念叨:“小东西,也晓得捡漏。”

扫拢的稻壳被她一簸箕一簸箕地装进几个半人高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化肥编织袋里。袋子鼓胀起来,靠着土墙根站成一排,像忠诚的金色卫兵。

第二天清晨,露水还挂在草叶上,陈芹就忙活开了:

她抓了几把干爽的稻壳,利落地塞进土灶膛。火柴“嗤啦”一声,火苗舔舐着稻壳,很快就燃起一层稳定的、橙红色的暗火。不像烧柴噼啪作响,稻壳火温顺又持久,锅里煮猪食的水很快咕嘟咕嘟冒起泡,蒸汽氤氲了整个灶间。陈芹满意地点点头,“这东西,焖火最好,省柴火。”

在屋后用竹篱笆围起的小菜园里,陈芹正给刚栽下的茄子苗和辣椒苗培土。她从袋子里捧出已经微微发酵、颜色发暗的稻壳,那是她前些日子混了淘米水和烂菜叶沤的,小心翼翼地掺进菜畦里。她粗糙的手指捻了捻混合的土壤,又松又软,还带着点湿润的腐殖质气味。“掺了这个,土不板结,透气,菜根长得舒坦。”果然,那绿油油的苗儿在晨光中精神抖擞。

鸡舍里,几只小鸡咯咯叫着。陈芹把新收的、蓬松干燥的稻壳厚厚地铺了一层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鸡爪子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稻壳瞬间吸走了地面的潮气,一股干燥温暖的气息弥漫开。小鸡们好奇地啄了啄,很快便安心地在上面踱步、刨食。“铺上这个,它们暖和,少生病,粪也好清理。”陈芹清理旧垫料时,那些混合着鸡粪的腐熟稻壳,又被她小心地堆到菜园角落的堆肥坑里,预备着下一季的肥料。

甚至在墙角那个豁了口的破瓦盆里,陈芹也撒了一把稻壳,铺了薄薄一层土,竟随手插了几棵扫帚苗。稻壳在盆底既透气又保水,那几棵不起眼的小苗,竟也长得郁郁葱葱。

夕阳再次西沉,晒谷坪空空荡荡,只有几缕金色的稻壳碎屑被微风轻轻卷起。陈芹望着那几袋靠墙的“金色宝藏”,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在她那双勤劳而充满智慧的手中,这些被旁人视为废弃物的稻壳,化作了灶膛的温暖、菜园的沃土、鸡舍的干爽,甚至破瓦盆里的生机。每一粒轻飘飘的稻壳,都承载着陈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和对生活精打细算的智慧,在她小小的世界里,闪耀着金子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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