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像一枚烧得通红的铜钱,早早地便烙在了新乡村灰蓝色的天幕上,毫不吝啬地泼洒下滚烫的光与热。
清晨那点稀薄的凉意,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瞬息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村东头的荒地,在八月酷暑的蒸腾下,彻底告别了沉寂。
刚过早上七点,空气里便已弥漫开浓得化不开的土腥气,那是被锋利的锄头和铁锹反复翻搅、曝晒的新鲜泥土在呻吟;夹杂着铁器与顽石较劲时发出的刺耳“铿锵”碰撞;以及一种由粗重的喘息、短促的吆喝和汗水砸落泥土的“啪嗒”声共同谱写的、生机勃勃又带着灼热痛感的喧嚣。
沈知微纤细的肩膀承受着那台银灰色锁尼handy的重量,皮革肩带在浅蓝色运动服上勒出深痕。巨大的手动镜头在炽烈的晨光中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像一只永不满足的独眼。她右眼紧贴取景器,脸颊被机器和阳光烤得微红,左手笨拙却执着地转动着对焦环,汗水顺着鬓角滑落也浑然不觉。
“加把劲——!这块硬骨头,今天非给它啃下来不可!” 顾长海的吼声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淹没在锄头刨地的“噗噗”声里。他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油亮反光,汗水如溪流般在脊背沟壑里奔涌。新磨的锄刃狠狠楔入一丛根系盘虬的老藤,“咔嚓!”脆响,带起一片泥雨草屑。
沈知微的镜头紧紧咬住他:特写里那布满厚茧、指关节变形的手如铁钳般攥着锄柄,手背青筋怒张如老树虬根。
顾安立于稍高处的一块青石碾上,俨然是这热土战场的了望哨。左手紧攥着卷了毛边的泥污笔记本,右手铅笔如手术刀般精准地标记着进度。目光雷达般扫过全局:老一辈们银镰挥舞,刀光在热浪中闪烁;年轻人推着呻吟的独轮车在坑洼间挣扎;沟边小组奋力挖掘,黑泥如粘稠的墨汁被高高抛起,腥腐气在热风中弥散。这幅原始的生命力画卷让他胸腔激荡,忧虑的藤蔓却在心间悄然滋生,工具、进度、安全,千头万绪。
【小爱同学:多人协作场景… 建议模式……】 选项冰冷排列。天性“i人”的顾安,喉头如堵棉絮。
视线锁定角落: 毛小易正与一辆老朽独轮车搏斗。车上几块沾满湿滑泥浆的青石狰狞如兽。车轮猛陷土坑,车身剧倾!一块石头“轰隆”滚落!“啊!”毛小易踉跄扶车。 另一侧,顾峰化身“尘土旋风”,宽大竹扫帚狂舞,枯草败叶混着黄尘冲天而起,将自己裹成会咳嗽的“小土拨鼠”。
顾安深吸气,灼热的空气如砂纸摩擦肺腑。他靴子踩在松软滚烫的泥地上,走向顾长海与“拦路石”攻坚组。几个汉子正低吼着号子,撬杠深插石底。“嘿——哟!” 猛力之下,撬杠在湿泥上骤然打滑!“哗啦!”脱手!石块岿然,沈铁柱差点栽倒,咒骂声混着粗喘。 “咳咳,”清嗓声如石投沸水。顾长海等人抹汗抬头,目光如探照灯射来。汗泥在他们脸上绘出沟壑战纹。
“长海叔,各位叔伯,”顾安声音竭力平稳,指向顽石与毛小易的“翻车点”,“撬杠打滑,地面稀软吃不住劲。” 目光扫过泥泞主道,又指向沟边堆放的湿土,“分几人,用锹锄把沟边到空地、推车走的主道,垫层新土夯实?推车稳当,撬石脚生根。土…就用清沟挖的现成货。”
再看撬石组,特别是惊魂未定的沈铁柱:“叔们力气足,石头刚才都晃了!路修好,脚底生根,换根粗实木杠垫稳,劲往一处,准拿下!”
短暂静默。顾老石蒲扇大手一抹脸,看看泥鞋,瞅瞅巨石,瓮声拍腿:“在理!这烂泥塘,神仙也拔不动山!老铁,老兴,抄家伙!先铺条英雄路!”铁锹铲起湿土甩向坑洼。 “成!听安崽仔的!先整路!脚下稳当好使劲!”顾长海眼中精光一闪。 顾峰拖着“尘暴”扫帚冲来:“哥!我扫净的地垫土更平!”毛小易默默推车至安全区,捡起小锹加入修路大军。
沈知微镜头如鹰隼,开始捕捉:少年绷直却单薄的脊梁;建议时微抿的唇线与专注眼神;长辈们由惑转悟再到雷厉风行;同伴们如得号令的响应。嘴角微弯,录制键无声按下。
顾安走近,看取景器回放,低语:“微微,素材…剪成短一点的片段?给它分几天发到网上,‘第一天:荒草大作战!第一锄!’、‘第二天:智斗拦路石!绝地反击?’…一两分钟,挑最燃最有悬念的片段…” 眼中星火闪烁。
沈知微眸光骤亮如星:“分段悬念?!绝了安哥哥!跟追连续剧似的!包我身上!找我爸学剪辑,剪得抓心挠肝!”使命感加身,摄像机端得更稳。
日头攀升,酷烈如熔炉倒悬。临近上午十点,工地化作巨大蒸笼。汉子们古铜色的肌腱被汗水浸泡得油亮,每一次发力,汗珠如雨砸落滚烫地面,“滋啦”化作白烟,瞬间无踪。推车少年的衣衫紧贴后背,喉咙干裂如久旱河床,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
十时许,一阵混合着绿豆清凛、南瓜醇暖、姜薯微辛的甘泉之风,如同天降霖雨,精准抚过每一寸焦渴的皮肤和冒烟的喉咙!
“歇口气——!十点钟糖水来喽——!解暑救命咯——!” 陈阿婆的声音不高,却似清泉裂石。在几位老姐妹,李奶奶、赵婆婆、王阿婆的虔诚簇拥下,如同供奉神只,她们颤巍巍却庄重地踏入老榕树投下的、被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浓荫里。
衫木方桌如祭坛。桌上,三位“德高望重”的铁皮巨桶威严矗立!桶壁外侧,密密麻麻的冰凉水珠凝如寒露,正悄然汇聚、滑落,在桌面上蜿蜒出清凉的小溪。
三股清甜,如慈母臂弯,温柔环抱:
左桶: 绿豆糖水清透如碧玉,沉沙般的豆粒是静谧绿洲,浮游的枸杞如点点红珊。
中桶: 南瓜糖水金稠似熔金,沉浮的瓜块如浴蜜骄阳,暖香醇厚。
右桶: 姜薯糖水清亮微白,玉质薯片舒展如纱,甘甜中一缕醒神微辛。
“仙露!阿婆的仙露来了!”汉子们如蒙大赦,弃锄狂奔。 “莫抢!排队!管够!慢点喝,留神凉了胃!”陈阿婆慈威并济。沸腾工地瞬间凝滞,只剩粗喘。人群如得敕令,自觉排起蜿蜒长龙,目光灼灼锁死寒雾蒸腾的巨桶。
人群爆发沸腾!汉子们捧着粗瓷海碗,“吸溜溜”痛饮沁骨糖水:绿豆清泉熄喉火,南瓜暖流熨饥肠,姜薯甘辛醒神魂。顾峰鼻尖挂满金稠南瓜糊,浑然不觉。沈知微小啜绿豆汤,镜头却偷录喉结滚动、阿婆慈笑、童颜贪甜。
糖水润喉,食欲如饿兽苏醒。
正午十二点,一股更加霸道、裹挟着油脂烽烟与谷物烽燧的硬核香气,自水沟边平地炸裂升空!
“炊事阵地”,秀英嫂子身系旧围裙,主帅风范。宽大铁锅架于土灶,松柴烈焰欢腾舔舐。“滋啦——!”金黄油瀑入锅,白烟怒涌!蒜末姜粒如先锋,爆香冲霄!肥瘦晶莹的肉片如金甲洪流倾泻,“噼啪”卷曲,肥肉化为透亮琥珀,咸鲜肉香霸道弥散!最后,碧浪般的蒜苗段涌入,与白肉激烈拥吻!铁铲翻飞,“铛铛”战鼓轰鸣!一旁,春梅嫂子水盆飞花,鲜翠瓜豆在井水中跃动;巧珍嫂子坐镇“粮台”,杉木蒸笼“哧哧”喷涌新米香气,白雾如兴奋的云兽挣脱束缚!谈笑声、锅铲声、柴裂声,汇成烟火战歌。
“开——饭——咯——!管饱管够,都来咧——!”巧珍嫂子嘹亮号角撕裂糖香甜腻。
终极诱惑召唤!众人高举搪瓷缸、粗瓷碗、罐头瓶,涌向“战地厨房”。肥肉炒蒜苗——油亮咸鲜,肉香蒜辛,当之无愧的王者!辅以碧绿生脆的蒜蓉豆角,酸辣逼人的拍黄瓜,红油辣子蒜泥覆顶,珍珠般光泽诱人的白米饭!
有桌无椅,众生百态:汉子们蹲围成圈,饭山肉林,咀嚼声混粗笑;媳妇聚荫下,小口细嚼,私语伴轻笑。
顾安端秀英特供“肥肉尖峰碗”,背靠斑驳老树桩。
【小爱同学:实时协作+23.1%…情绪峰值(归属mAx)…能量充足(蛋白碳水佳)…建议餐歇预告短期目标维士气…】
顾安扒净最后一口裹着油脂香的米饭,起身到蹲树荫下扒饭的顾长海旁。 “长海叔,”声清入耳,“沟上前半段有硬淤…咱们下午加把劲能清空吧?沟底铺咱们昨天捡拾的碎石垫层。”
“明早…试试看垒起跨沟桥墩?” 竹条在泥地上面作图,目光扫向工地边缘静卧的“战利品”巨石,“料…就用今天请出的‘硬骨头’,够用吗?够硬吗?”
顾长海鼓腮抬头,顺指望见沟边标记,低头看碗中油亮肥肉炒蒜苗,再凝顾安稚嫩却笃定的脸。黝黑风霜面庞如旱地逢雨,骤然绽开油饭混杂的灿烂菊纹。他猛咽吃食,油指拍腿,声如冲锋号角: “好仔!眼毒心亮!成!就这么干!弟兄们!添饭!加油!掏干净那沟底!垫稳石子!明早,咱们给‘食茶’亭搭桥!先通这‘喝茶路’!”
“噢——!桥通喽!喝茶咯!”顾峰丢掉扫帚高高跃起,鼻尖南瓜糊抖落。 “通喽!搭桥!”毛小易大喊嗓子。
汉子们扒饭如风卷残云,吞咽带狠劲。沈知微燕般掠向摄像机,稳稳端起:锁定发令的顾长海与静立的顾安;扫过目标明确、斗志昂扬的面庞;最终,镜头充满敬意,缓缓定格于老榕树下,那三尊凝结寒露、散发清甜、在斑驳光点中折射七彩幻芒的铁皮巨桶。
阳光穿过叶隙,一束光恰穿透桶壁滑落的巨大水珠。刹那间,水珠如微型水晶球,迸射七彩虹霓,仿佛将这小村蒸腾的新希望,折射于天地之间。
摄像机红灯,如新乡村熊熊心火,在光影与虹彩间,执着闪烁。
深夜。窗外,新乡村的夏夜被浓稠的墨色浸透,只有零星的灯火和不知疲倦的虫鸣。沈知微小姐妹房间的窗户却透出一片方形的、执着的光亮。桌上,那台老式台式电脑嗡嗡作响,笨重的cRt显示器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映亮了她写满专注与一丝疲惫的小脸。
屏幕上是她奋战夜晚的“战场”——简陋的视频剪辑软件界面。两个片段静静躺在轨道上:
「新乡村变形记 第一天:向荒草宣战!第一锄!」:画面是顾长海那记开天辟地般的锄头落下,泥块草屑纷飞;镜头扫过顾老石等人油亮的脊背;顾峰像个小旋风般扬起漫天尘烟;最后定格在荒地一角,倔强探出的一朵小野花上。时长:1分58秒。
她反复预览着,纤细的手指悬在鼠标上方,指尖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发凉。白天工地的喧嚣仿佛还在耳边:锄头声、吆喝声、石头滚落声、大家的笑声……现在,这些声音和画面被压缩在这短短几分钟里,还被她狡猾地断在了最吊人胃口的地方。她按照顾安的建议,特意在片尾加了一行闪烁的字幕: 「石头搬走了吗?桥能搭起来吗?明天,第二天见分晓!」 看着这个“悬念”,沈知微嘴角忍不住弯起,仿佛已经看到了观众抓耳挠腮的好奇样子。
电脑旁边,那台立下汗马功劳的银灰色handy静静地躺着,镜头盖合着,像一只沉睡的金属甲虫。它的使命,暂时由这台嗡嗡作响的老电脑接替了。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进行一项重大的仪式。她移动鼠标,点开了一个名为“乡村新视界”的论坛,这是她老爸推荐的、据说有不少关注乡村发展的网友聚集地。注册账号时,她咬着嘴唇想了想,用户名敲下:「新乡村小蜜蜂」。简介栏只写了一行字:「记录一个粤东小村的蜕变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