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的野草叶子锋利,刮着沈知微露在短裤外的小腿肚,刺刺的。她抓着几根干枯的草茎,蹲在田埂上,眼睛盯着远处村口那条土路扬起的巨大灰尘团子。那灰尘像只张牙舞爪的黄毛妖怪,越滚越近,轰鸣声也闷雷一样砸过来。那辆要搬走她们全部家当的旧卡车,就要到了……
“微微,载我们家当的卡车来了,快过来帮忙!”楚芳芳道。
“好的,妈妈。”沈知微丢下了手里的狗尾巴草,快速地朝家里奔去。
墙是灰白的贝灰砂夯成,粗粝的表面留着雨水冲刷的沟壑,偶尔探出几茎倔强的蕨草。抬头望去,原本正该是青灰色瓦片排列如鱼鳞的地方,却被一大块锈迹斑斑的波浪形铁皮硬生生覆住,边角用几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
这是一处典型的老厝,院子的正中有一口陈年老井,井口四周,用沿海常见的厚重麻石砌成一个低矮的方框,石面早已不复锋利,被几代人的手掌、井绳、桶沿磨得浑圆油亮,仿佛裹了一层深褐色的包浆。井圈深处湿润,墨绿色的苔藓沿着石缝蜿蜒攀爬,像一幅幽深的地图。
水桶偶尔磕碰到井壁内沿的麻石,发出一声短促而空洞的回响,“咚——” 余音在深深的井筒里盘旋片刻,便被那铁皮屋顶下浓稠的空气吸食殆尽。
全家上下一起出动,累得气喘吁吁。
纸箱堆叠在堂屋中央,像一群沉默的、灰头土脸的怪兽。胶带封口的边缘毛毛糙糙,露出里面胡乱塞挤的棉絮,是旧被褥,或者被卷起来的冬衣,形状臃肿而陌生。空气里浮动着灰尘,在午后斜射进来的光柱里疯狂舞动,带着一股陈年的、被陡然惊扰的仓皇气息。
井绳硬邦邦地垂着,拴着的铁桶钩在阴影里闪着一点冷光。沈知微手里攥着一截刚捡到的、褪了色的红塑料发卡,不知是哪个姐姐小时候落下的,卡子上的小蝴蝶翅膀已经断了一边。她把它举到眼前,透过那个小小的、歪斜的蝴蝶,看着被铁皮屋顶切割成不规则方块的、灰蒙蒙的天空。
搬家工人粗声的喊话再次响起,带着催促的意味。沈既白直起腰,抹了把汗,把老虎钳丢进一个敞着口的工具箱里,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好了!”他大声应道,声音在空旷下来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带起一丝回音。
他走过来,一把提起奶奶王素卿脚边的粗陶碗,把水泼在院子里干燥的地面上,水渍迅速被泥土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不规则的印子。他伸手去扶奶奶的胳膊:“妈,走了。”
王素卿没有立刻起身,她又用力按了按膝盖上的蓝布衫,指尖微微发白。最后,她终于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缓慢地扫过空荡的堂屋,扫过纸箱堆叠的角落,扫过墙上那块颜色略深的方形印记……她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了一下,像是要唤谁的名字,又像是最后一声叹息。然后,她才借着沈既白手臂的力量,缓慢地站了起来。动作间,带起一阵细微的、干燥的灰尘。
沈知微挨着奶奶王素卿站着,她看见奶奶枯瘦的手一直死死攥着那个从灶王爷神龛上取下来的、粗陶烧制的盐罐。罐体黑乎乎的,沾满了经年的油烟气。奶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腹一遍遍摩挲着罐口边缘光滑的弧度,仿佛要从那冰冷的陶土里抠出一点残留的温度。奶奶的眼睛微微眯着,望向老厝的方向,目光却像是穿透了紧闭的木门、斑驳的院墙,落在了某个虚空的地方。那些被搬空的角落、那片颜色略深的地面印记、那口幽深的井……无数的画面在她浑浊的眼眸深处无声流转。
沈知微松开手,那截断翅的红塑料蝴蝶无声地掉落在井圈旁潮湿的苔藓上。站起身时,铁皮屋顶下那口幽深的井里,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极悠远的回响,像一滴水珠终于落下,砸在亘古的寂静里。
阳光刺眼,在锈铁的波浪形褶皱上跳跃,反射出刺目的光斑。沈松年盯着那里,仿佛在检阅一片曾经属于他的、沉默的疆域,又像是在确认,那几块压着铁皮边角、防止被风掀飞的沉重麻石,是否还在原位。风吹动他灰白色的鬓发,他布满皱纹的脸庞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承受着离别浪潮的无声拍打。他沉默着,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沉重而悠长的告别。
弟弟沈行之的注意力却在地上。他蹲在巷子的石板缝边,小小的手指在一撮刚被翻搅起来的、湿漉漉的泥土里拨弄着。刚才搬家工人抬桌子时,碰倒了墙角一个蒙尘的瓦罐,里面滚出几个早已干瘪的橘子,还有几枚磨得边缘光滑的旧铜钱。他捡起其中一枚铜钱,好奇地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看那方孔边缘细微的磨损痕迹。“阿公,”他忽然抬起头,声音清脆,打破了这片凝滞的沉默,“这个铜钱,以前贴过灶君公的嘴吗?”他记得习俗,除夕夜要用甜食堵住灶君的嘴,有时用铜钱纸串压在供品上。他小小的疑惑,无意间钩沉起老厝深处某个被遗忘的、带着甜味和烟火气的年节片段。
没有人立刻回答他。
一阵穿巷的风,裹挟着老厝院子里残余的、混合着泥土、苔藓和被搬空后骤然空旷的独特气味,猛地扑打在每个人脸上。那风刮过铁皮屋顶边缘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像一声遥远的、被压抑住的呜咽。
父亲沈既白深吸了一口气,那饱含着尘土和未尽之言的气息仿佛沉入了肺腑深处。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院门,那沉默的铁皮屋顶,然后猛地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是对家人说的,又更像是对身后这片土地说的:
“走吧。…起风了。”
卡车引擎沉闷地低吼,卷起的尘土在老厝紧闭的院门前打着旋儿。母亲最后一个从巷子里走出来。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还没解下,沾着几点面粉和灶灰。她一边走,一边低着头,双手反复拍打着围裙下摆,动作急促,像是在驱赶看不见的灰尘,又像是在发泄心头那点无处安放的焦躁。
她走到家人身边站定,没有像丈夫那样凝望院门,也没像婆婆那样摩挲旧物,更没像公公那样审视铁皮屋顶。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堆满家伙什的车斗,眉心习惯性地蹙了起来。
“物件有带齐无?布条有带齐无?”她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干活时特有的干脆利落,目光投向丈夫沈既白,“绑水桶那条,新的,红白条纹的。” 那条绳子是她特意买来捆扎零碎物件的,昨晚就放在灶间门后。她脑子里清晰地印着每一条绳子、每一块旧布的去处,这是她作为主妇,对这个家最后也是最基本的把控与责任。
沈既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车厢:“捆在桌脚了……” “哦。” 楚芳芳应了一声,似乎松了口气,但眉心并未舒展。她的视线又落回婆婆王素卿紧攥着的粗陶盐罐上,那罐子黑乎乎油亮亮,是老灶台几十年的“老伙计”。
“走吧!”楚芳芳毅然道,眼含泪水。
沈知微拉着弟弟沈行之的小手,爷爷沈松年看着奶奶王素卿,爸爸沈既白望着妈妈楚芳芳,一家人再次回头注视着老厝。
没有告别的话语……
只有车轮碾压石板的沉重回响,以及风穿过空荡老厝天井时,那一声悠长、空洞、带着铁锈气息的呜咽。 老厝的影子在巷口被急速拉长、扭曲,然后彻底消失在卡车的轰鸣与扬起的、遮天蔽日的尘土之后。巷子里,只留下一扇紧闭的旧木门,和门框上那处被摩挲得异常光滑的浅浅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