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新乡村,暑气还未完全退去,阳光透过榕树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村东头的食茶亭是村里最具人气的建筑之一,八角飞檐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青光,仿佛一个眼神清澈的小孩,静静地注视着村里的变迁。亭子周围种着几棵桂花树,虽然还未到盛花期,但已有零星的花苞悄悄探出头来,空气中隐约浮动着一丝甜香。
午后三点,顾安拎着一个布袋子来到食茶亭。袋子里装着几个空啤酒瓶、一盒熟鸡蛋,还有从忠伯修车铺借来的几把固定扳手。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小尾巴,老弟顾峰和邻居家的孩子铁柱。
“安哥,今天玩什么把戏啊?”铁柱好奇地探头看向布袋。
顾安神秘地笑笑,不急着回答。他在石桌上依次摆开道具:五个绿色的啤酒瓶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一盒鸡蛋安静地躺在纸盒里,几把大小不一的扳手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最近村里越发安静了。大人们要么在农家乐忙活,要么下地干活,孩子们放学后无所事事,不是聚在一起玩游戏,就是在村里漫无目的地晃荡。顾安想起上周消防培训后孩子们眼中闪烁的光彩,决定再组织点什么,让这些课余时间变得有意义些。
“今天咱们玩个新鲜的。”顾安说着,把啤酒瓶倒扣在石桌上,“平衡游戏。”
顾峰眨眨眼:“平衡游戏?怎么玩?”
顾安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很简单,把硬币立在瓶底上,谁立得稳、立得久,就有奖励。”他示范了一下,手指轻巧地将一枚一元硬币立在倒扣的啤酒瓶底上。硬币稳稳地站在那里,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银光。
“哇!”两个孩子同时发出惊叹。
顾安又拿出几根棒棒糖:“谁能做到,就能得一个。”
奖励的诱惑立刻点燃了孩子们的热情。顾峰率先尝试,但他的手指总是不听使唤,硬币一次次倒下,在石桌上打转。铁柱稍好一些,第三次尝试时就成功立起了一枚硬币,高兴地接过棒棒糖,迫不及待地撕开糖纸塞进嘴里。
渐渐地,食茶亭的动静吸引了不少路过的人。先是几个小女孩停下脚步围观,接着是一些老人摇着蒲扇凑过来看热闹。不一会儿,石桌旁已经围了一圈人。
顾安注意到围观人群中的二丫。她是村里最安静的女孩之一,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时才回来几天。此刻她站在人群外围,眼睛紧盯着石桌上的硬币,手指不自觉地模仿着立硬币的动作。
“二丫,你也来试试?”顾安招呼道。
二丫怯生生地摇头,往后退了半步。
顾峰的硬币又倒下了,他气鼓鼓地跺脚:“太难了!根本立不住!”
顾安笑笑,又从农家乐借来了一些新道具:一把筷子、几个不锈钢勺子。“觉得简单?那咱们上点强度。”他说着,开始演示如何将勺子放在倒立的啤酒瓶底上,再在勺柄上平衡鸡蛋。
这下连大人们都来了兴趣。忠伯放下手中的活儿过来看热闹,就连忙着准备晚餐的李婶也围了过来,手里还抓着没摘完的青菜。
“这玩意儿有啥用?”有老人问道。
顾安一边小心地调整鸡蛋的位置,一边回答:“练习耐心和专注力。消防队的李队长说过,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平衡和稳定,灭火时要稳,逃生时要静,这些都是相通的。”
鸡蛋在勺柄上摇晃了几下,终于稳住。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赞叹。
二丫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慢慢挪到石桌前,小声问:“我能试试吗?”
顾安笑着点头,递给她一枚硬币。
令人惊讶的是,二丫第一次尝试就成功地将硬币立在了瓶底上。她的手指极其轻柔,呼吸都几乎停滞,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此刻闪烁着专注的光芒。
“太棒了!”顾安递给她一根棒棒糖,“还要挑战更难的吗?”
二丫点点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顾安开始组合各种道具:在倒扣的啤酒瓶上平衡扳手,在扳手上放勺子,再在勺子上立鸡蛋。他解释着平衡的要点:“找到重心,感受物体的呼吸,你的手要稳,心要静。”
几个大人也跃跃欲试,但大多以失败告终。啤酒瓶一次次倒下,鸡蛋皮磕破了好几个,顾安也不浪费,给来的小伙伴都分了。
然而二丫却越来越得心应手。她先是成功地将勺子平衡在瓶口,然后又奇迹般地在勺柄上立起了一个鸡蛋。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
“不可能!”顾峰瞪大眼睛,“她一定是碰巧的!”
铁柱也皱起眉头:“男孩子手更稳才对,怎么让她抢先了?”
顾安听着两个男孩的嘀咕,暗自好笑。他注意到二丫的与众不同。她的耐心和专注是那些活泼好动的男孩所缺乏的。当她专注于手中的物品时,外界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需要平衡的点。
“不服气?”顾安挑战地看着两个男孩,“那咱们来个终极挑战。”
他将三个啤酒瓶倒扣摆成三角形,然后在每个瓶底上放一把扳手,再在扳手上交叉放置筷子,最后尝试在筷子的交叉点上放一个鸡蛋。
毫无疑问,这个复杂的结构在几秒钟内就轰然倒塌。
“看吧,根本不可能!”顾峰得意地说,仿佛自己的失败有了正当理由。
二丫却轻声说:“我能试试吗?”
顾峰和铁柱同时转头看她,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二丫,这太难了,”铁柱说,“我们男孩子都做不到。”
二丫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堆道具,眼神专注而坚定。
顾安鼓励地点头:“来吧,试试看。”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食茶亭静得能听到远处稻田里的虫鸣。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二丫小心翼翼地构建她的平衡艺术品。她的动作极其轻柔,每一次放置都恰到好处,仿佛能感知到每个物体的重心和脾气。
啤酒瓶安静地倒立着,扳手横跨瓶底,筷子交叉其上,最后,当二丫将鸡蛋轻轻放在筷子交叉点时,整个结构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稳住了!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食茶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老人们拄着拐杖点头称赞,孩子们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就连路过的大人也停下脚步,为这个奇迹般的平衡装置啧啧称奇。
顾峰和铁柱的表情最为精彩。顾峰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的大脑几乎停止运转,只能反复想着:这怎么可能?她是怎么做到的?
铁柱则是不停地揉眼睛,再睁开,发现那个结构依然稳稳地立在那里。他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我一直以为男孩子比女孩子厉害,可是二丫居然...他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冲击,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太、太厉害了!”最终,顾峰先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二丫,你怎么做到的?”
铁柱也凑上前,语气里满是敬佩:“教教我行吗?太神奇了!”
二丫害羞地低下头,脸颊泛红:“就是...就是找到那个点,感觉它在哪里。”
顾安笑着拍拍手:“好了,按照约定,二丫可以获得一个‘许愿成真’的机会。无论什么愿望,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帮你实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二丫身上。女孩咬着嘴唇,思考了很久,最后小声说:“我希望...年底爸爸妈妈能回家过年。”
亭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秋风穿过亭子,带来一丝凉意。远处,一群麻雀从稻田中飞起,在空中划出杂乱的曲线。
二丫的声音更低了:“他们在城里打工,一年才回来一两次...去年过年因为要加班,也没回来。”她的眼睛里泛起泪光,“我好想他们。”
顾峰和铁柱脸上的震惊变成了同情。铁柱先开口:“我爸妈也在外地工作,不过每个月都会回来一次。”
“我爸妈都在村子里,”顾峰接着说,“每天都能见面。二丫,你爸妈很久没回来了吗?”
二丫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上次见面是清明节了。”
顾安感到心里一阵酸楚。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也曾外出在城里打工,每年最期待的就是过年团圆的那一刻。如今的新乡村虽然因为农家乐的发展,不少村民能够留在家乡工作,但仍有很多人不得不外出谋生。
“二丫的愿望很好,”顾安深吸一口气,“但是你知道吗?也许我们还可以有更大的愿望。”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他。
“我希望不只是二丫的爸爸妈妈,而是所有在外打工的村里人,都能回家过年,甚至不用外出打工,在村里就能挣到钱。”顾安说道。
铁柱歪着头:“那怎么可能?”
“如果我们村有自己的工厂呢?”顾安的眼睛亮起来,“比如农产品加工厂,把咱们村的花生、荔枝、龙眼加工成产品卖出去。这样大人们就不用外出打工了。”
二丫抬起头,眼中闪着希望的光:“真的可能吗?”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插了进来:“什么可能吗?”
村长顾有田摇着蒲扇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村民。他们刚开完会,听到食茶亭这边的动静,好奇地过来看看。
顾安趁机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令他意外的是,村民们对这个话题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加工厂?这个主意不错!”李婶首先响应,“咱们村的花生那么好,做成花生油肯定好卖。”
忠伯却皱起眉头:“办厂要多少钱?钱从哪里来?亏了怎么办?”
村民们的讨论顿时热烈起来。大家围坐在食茶亭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顾有田村长清了清嗓子:“安静安静!安仔这个想法很好,但是忠老问得对,办厂不是小事。咱们得仔细商量。”
他转向顾安:“你小子,怎么想到这个的?”
顾安指了指二丫和那些孩子们:“看到他们,我就想,为什么我们的长辈非要到外面打工?如果我们村有自己的产业,不就能留住人了吗?”
二丫的爷爷,顾老四叹了口气:“说得轻巧哟。办厂要资金、要技术、要销路,哪一样是容易的?”
“四叔说得对,”李婶接过话,“但是咱们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年轻人往外跑,村里就剩老人小孩。长远来看不是办法。”
兴婶点头附和:“就是!我家那口子在深市打工,一年回来两次。孩子都快不认识爸爸了。”
讨论越来越热烈,村民们分成了几派。以兴婶为代表的年轻家长支持派认为这是留住劳动力的好机会;以忠伯为代表的保守派担心投资风险和经营困难;还有一些持观望态度的,如李婶,既看到机会又担心实际问题。
顾安静静地听着,偶尔插几句话。他发现村民们的担忧都很实际,不是一时冲动能够解决的。
“要不这样,”顾有田最后拍板,“咱们先成立个筹备小组,看一下可行性。安仔,你既然提出了这个想法,也加入小组吧。”
顾安惊讶地睁大眼睛:“我?可是我还是学生啊...”
“学生怎么了?”顾有田拍拍他的肩膀,“想法是你提出来的,你当然要参与。再说了,你之前提出的消防安全建议和农家乐计划不就很好吗?”
就这样,新乡村农产品加工厂筹备小组正式成立。顾安作为学生代表参与其中,这在整个新乡村的历史上还是头一遭。
接下来的几天,食茶亭成了村民们的临时议事厅。每天傍晚,灯带亮起,都能看到村民们聚在那里热烈讨论。
顾安发现,关于加工厂的讨论远比想象中复杂。村民们不仅关心资金问题,还对工厂类型、管理模式、利润分配等提出了各种意见。
“要我说,就办个茶叶加工厂。”茶农顾明生建议,“咱们邻村的单丛茶有名气,加工成精品茶叶,肯定好卖。”
但种植花生的顾大嫂不同意:“花生多好!能做成花生油、花生酱、咸脆花生...销路广得很!”
荔枝种植户则主张做水果加工:“荔枝保鲜期短,做成荔枝干、荔枝罐头,能卖全年!”
甚至有人提出可以做红薯加工、蜂蜜加工等等。每个提议都有其合理性,但也都有局限性。
顾安仔细记录着每个人的意见,他发现这些问题就像平衡术一样,需要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点。
一周后,筹备小组召开了第一次正式会议。令顾安惊讶的是,村民们参与的热情很高,食茶亭里坐得满满当当。
顾有田开门见山:“今天咱们主要讨论三个问题:办什么厂、钱从哪里来、怎么管理。”
讨论顿时热烈起来。支持茶叶加工的和支持花生加工的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就在这时,顾安提出了一个建议:“为什么不能都做呢?我们可以先从小做起,同时尝试几种产品的加工,看哪个市场反响好,再重点发展。”
这个折中的建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
资金问题更加棘手。忠伯直截了当地问:“建厂房、买设备,至少要几十万。钱从哪里来?”
一阵沉默后,顾有田开口了:“可以村民集资入股。最近农家乐盈利的钱先投入。”
兴婶接着说:“我家出三千。虽然不多,但是一份心意。”
“我可以出技术!”顾明生举手,“我对茶叶加工有研究。”
“我可以负责销售,”顾华明的妻子说,“我在城里打过工,认识一些经销商。”
你一言我一语中,资金和资源的难题慢慢有了解决的思路。
最后讨论管理模式时,顾安又提出了一个创新建议:“我们可以采用合作社模式,入股村民都是股东,投票决定重大事项。聘请专业人才管理日常运营。”
这个建议经过一番讨论后,也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
二丫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小声问:“安哥哥,我爸爸妈妈真的能回来吗?”
顾安摸摸她的头:“我们在努力,二丫。就像平衡术一样,找到那个关键的点,一切就能立得住。”
“那个点在哪里呢?”
顾安望向远处黑暗中起伏的山峦:“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当大家的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时候,就找到了。”
二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从她的眼神中,顾安看到了希望的闪光。
顾安想起平衡术的奥秘:不在于用力控制,而在于感知和调整,找到那个微妙的重心点。村庄的发展何尝不是如此?不需要大刀阔斧的改变,而是找到那个关键的点,轻轻一触,一切就能达到平衡。
晚风吹过,带来桂花的清香。顾安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个季节特有的味道。干燥的泥土气息、成熟的稻香、隐约的桂花甜香,还有希望的味道。
他知道,这个秋天,新乡村正在寻找它的平衡点。而这一切,始于几个啤酒瓶和一枚硬币,始于一个小女孩最朴素的愿望。
远处,二丫和一群孩子正在练习平衡术,他们的笑声随风传来,清脆如铃。顾安微笑起来,他看见的不是未来的企业家或者工匠,而是一个找到了平衡的村庄,在那里,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位置上稳稳站立,如同倒立的啤酒瓶上那枚奇迹般屹立不倒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