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东小村的十月末,水泥地基熬过“月子期”的精细养护。
当沈知微坐着父亲的小轿车回到村子时,顾安正用黝黑的手掌摩挲着那灰青色的坚硬墩台。
曾经形影不离的两人之间,横亘着搬离乡村的半年时光和镇上密密麻麻的补习课程。
当沈知微小心翼翼地戳着水泥块感叹“像实验室标本”时,顾安掏出了记录养护数据的汗渍笔记本。
粉色自行车在车棚落满灰尘的真相被揭开时,新规划的自行车道成了他们跨越城乡距离的约定。
十月的尾巴扫过粤东丘陵,秋老虎的余威仍在,但到底失了盛夏那份不管不顾的酷烈。天空是洗过一般的明净湛蓝,阳光金晃晃地泼洒下来,落在顾家坡起伏的绿意和田埂上残留的稻茬上,空气里浮动着新谷晒干后的暖香,混杂着泥土和野菊微苦的清气。
村东头那片推平的土地,钢筋的骨架已然立起,沉默地指向天空。而它们的根基——那些灰扑扑的墩台和纵横的地梁沟槽,刚刚经历了一场长达七日的、堪比“坐月子”的精细养护,此刻终于褪去了覆盖其上、吸饱水分的深色麻袋片和厚厚草席。覆盖物被仔细卷起,堆放在工地一角,像卸下了沉重的襁褓。
新鲜水泥那股浓烈刺鼻、带着强烈碱腥的生涩气息,经过七天阳光的反复蒸腾与水汽的持续滋养,已消散大半。空气里沉淀下来的,是一种更为内敛、沉稳的,近似于暴雨过后山间岩石散发出的冷硬矿物气息。曾经滚烫、粘稠、仿佛拥有流动生命的灰色浆体,彻底凝固了。大片大片的灰青色板块沉默地卧在那里,表面不再是浇筑时的光滑水润,而是呈现出均匀、密实的磨砂质感,细小的颗粒在斜射的秋阳下清晰可见。阳光落上去,不再像最初那样被贪婪地吸收、瞬间蒸腾起氤氲热气,而是被沉稳地、甚至带点冷峻地反射回来,闪烁着一种近似金属的冷冽光泽。
周六上午,工地的喧嚣暂时平息。搅拌车巨大的铁罐沉默着,少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工人们大多得了半日闲暇,只有几个核心人物还留在现场,围绕着这片刚刚宣告“满月”的成果。
赵工头蹲在最核心、最粗壮的那个墩台旁。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印着模糊厂标的蓝色工装背心,被汗水浸得颜色更深,紧贴在虬结的背肌上。古铜色的臂膀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汗水沿着肌肉的沟壑蜿蜒而下,砸在灰扑扑的地面,洇出深色的小点,又迅速被干燥的空气吸走。他眉头习惯性地蹙着,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鹰隼,一寸寸地刮过墩台表面,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纹理或可疑的痕迹。那双大手,粗糙得像百年老树的树皮,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灰黑,此刻正沿着墩台冰凉的边缘缓缓地、极其认真地摩挲着,指腹感受着那份坚硬、密实,以及微小颗粒带来的摩擦感。成了! 一股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暖流猛地冲上喉头,堵得他鼻腔微微发酸。七天七夜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沉沉地落回了实处。
他选了几个关键点:靠近边缘容易失水的区域、中心承压最大的部位、以及柱子根部需要绝对强度的结合处。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泥土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手腕放松,小臂肌肉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紧握的地质锤被稳稳举起,精钢的锤头在阳光下划过一道短促的冷光,精准而有力地落下!
“梆!” “梆!” “梆梆!”
清脆、短促、带着金属特有回响的撞击声,在相对安静的工地上骤然迸发,如同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坎上。每一次锤击落下,赵工头那沾满灰尘、耳廓轮廓分明的耳朵都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一下,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捕捉着声音的每一丝质地——没有预期中令人心惊肉跳的空洞“噗噗”声,没有沉闷预示内部疏松的“啪啪”声,只有均匀、密实、如同敲击在深山深处千万年沉积而成的坚硬花岗岩核心上的“梆梆”声!那声音短促有力,带着一种令人无比踏实的、几乎能穿透胸腔的回响。
他紧抿的、因长期缺水而有些干裂起皮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向上扬起,扯出一道深深的、饱经风霜的沟壑,那是疲惫到骨头缝里后终于得以喘息的、属于匠人的纯粹笑容。他再次举起锤子,小臂肌肉贲张,用上更大的力气,重重地敲击在墩台厚实敦朴的侧壁上!
“梆——!”
一声更加响亮、更加浑厚饱满的回音,如同古寺晨钟,震荡开来,在秋日的空气里传出去老远。赵工头猛地直起身,动作带着一股子豁然开朗的劲儿,对着旁边早已眼巴巴望着的王老倔和顾铁柱,重重地一点头,那动作带着千钧之力,沙哑的嗓音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金石之音:“硬了!都听听!这声儿,脆生!实沉!跟敲老坑里刚开出来的青石板一个样!这‘娃’的筋骨,算是扎扎实实长瓷实了!”
王老倔那张被岁月风霜刻满刀痕的脸,瞬间笑开了花,像一朵在秋阳下怒放的、饱经沧桑的野菊花。那是属于老匠人最朴素也最珍贵的荣光。他咧开嘴,露出几颗豁牙,嘿嘿地笑着,搓着那双被水泡得发白发胀、布满厚厚老茧和细小裂口的大手,凑近墩台,也学着赵工头的样子,屈起他那指节粗大变形、如同老树根般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咚咚咚”地在墩台上敲了几下。听着那令人心安的硬实回响,他满足地喟叹:“那是!咱拎着水瓢,一天少说奔二十趟!夜里还惦记着起来巡两回,摸黑都得探探那麻袋片的湿气!这‘月子’伺候得,嘿,比俺当年伺候儿媳妇坐月子还精细哩!” 那“梆梆”声落在他耳朵里,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比任何夸赞都受用。
顾安一直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王老倔身边,小脸晒得黝黑发亮,像颗饱满的栗子。听到那象征着成功的敲击声,看到赵工头脸上的笑容和王爷爷的得意,一股滚烫的、几乎要把他淹没的成就感猛地从心底炸开,瞬间流窜到四肢百骸。他再也按捺不住,几步冲到墩台前,伸出自己同样晒得黑黝黝的小拳头,不是用指关节,而是带着一股孩子气的兴奋和亲昵,用拳头的侧面,不轻不重地砸了砸墩台冰凉的表面。
“邦!邦!” 坚硬冰冷的触感顺着指骨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七天!整整七天! 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至。顶着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的毒日头,他像只不知疲倦的小土狗,在覆盖着麻袋片的墩台间灵活地穿梭。手指一遍遍试探麻袋的湿度和温度,脸颊被蒸腾的热气烘得发烫;小本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时间、区域、麻袋状态、浇水的瓢数,铅笔字迹被汗水晕开又干涸;夜里躺在床上,耳朵还支棱着,仿佛能听到水泥在寂静中“喝水”的细微声响……他看着眼前这片灰青色的、沉默而坚实的“城堡地基”,仿佛透过它们粗糙的表面,看到了未来拔地而起的漂亮民宿,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闻到了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小胸脯不由自主地挺得高高的,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一口白牙,在秋阳下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一阵与这乡野工地格格不入的低沉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饱含成就感的宁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城市机械特有的平滑和力度。一辆锃亮的黑色大众轿车(粤东小镇派出所长的务实之选),卷起些许干燥的浮尘,稳稳地停在了工地入口处相对平整的空地上。
副驾驶的车门率先被推开,一条穿着崭新白色运动裤和粉色运动鞋的腿伸了出来,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轻盈地跳下车。是沈知微。她穿着一件浅蓝色带白色小翻领的卫衣,外面套着件米白色的薄绒马甲,背着一个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双肩书包。乌黑的头发剪成了清爽的齐肩短发,发尾微微内扣,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皮肤是那种城里孩子常见的、少见强烈日光的细腻白皙,在乡村澄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透亮。只是她那双顾安无比熟悉的、曾经总是盛满狡黠和好奇光芒的大眼睛,此刻望向这片熟悉的土地和陌生的工地时,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陌生和……茫然。她站在车旁,像一棵被精心移栽过来的、带着温室气息的小花苗,与周围汗津津、灰扑扑、充满原始力量的工地环境,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对比。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穿着笔挺藏青色警用作训服(周末便装执勤)的中年男人下了车。正是沈知微的父亲,镇上派出所的沈既白大队长。国字脸,浓眉如墨,眼神锐利沉静,习惯性地快速扫视了一圈工地环境,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保护欲。肩章上的警衔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场。
“爸,你看!就是那儿!顾安他们弄的!” 沈知微指着墩台的方向,声音清脆,带着努力想表现出的兴奋,小跑着朝顾安他们这边来。脚步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显得有些谨慎,似乎怕弄脏了雪白的鞋帮。
沈既白微微颔首,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跟在女儿身后。他的目光像探照灯,迅速而高效地掠过整个工地:堆放整齐的钢筋和模板、初具规模的地基轮廓、赵工头手里闪着寒光的地质锤、王老倔那双饱经沧桑的手、顾安晒得黝黑发亮却神采飞扬的小脸……一切信息瞬间被摄入眼底,分析归类。
顾安看到沈知微,眼睛“唰”地亮了,像暗夜里突然点亮的灯泡。他几乎是本能地,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带着毫不掩饰的狂喜,拔腿就冲了过去,边跑边喊:“知微!你咋来了?” 声音因为跑得太急而有点喘,鼻尖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黝黑的小胸脯一起一伏。
沈知微看到顾安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脸上也立刻绽开了笑容,像阳光下骤然开放的白色小雏菊。但这笑容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膜包裹着,不如以前在村子里时那般毫无顾忌、能咧到后脑勺去。她抬手,下意识地理了理被风吹到脸颊旁的一缕碎发,动作带着一种顾安觉得有点陌生的、城里人特有的“讲究”。“顾安!”她的声音依旧清亮,但尾音似乎收得快了些,少了点过去的野气,“我爸送我回来的,他找大海叔有点工作上的事。” 她的目光越过顾安汗津津的额头,投向那些巨大的、灰青色的墩台,带着好奇和一丝不确定该用什么词汇的迟疑,“这就是……你在电话里说的,‘水泥宝宝坐完月子’了?” 她努力想用顾安的语言,但“宝宝”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点生硬的模仿感。
“对对对!坐好了!可结实了!” 顾安用力点头,那份急于分享的兴奋劲儿像刚开瓶的汽水,咕嘟咕嘟往外冒。他一把拉住沈知微的手腕——那手腕纤细白嫩,隔着薄薄的卫衣布料,触感和他自己粗糙温热、沾着灰土的手掌截然不同——急切地想把她拉到墩台跟前,“快来看!这些大墩子,就是咱以后新民宿的‘大脚板’!现在可硬了,邦邦硬!跟村口那大石头似的!” 他拉着沈知微快步走,沈知微穿着崭新的运动鞋,在碎石和土块间走得有些磕磕绊绊,努力想跟上他的速度。
“哎,你慢点……看着点路……” 沈知微小声地、带着点抱怨地嘀咕了一句,手腕微微挣了一下,但终究没用力甩开,还是任由顾安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最近的一个墩台旁。她微微喘了口气,饱满的额角渗出一点细汗,看着眼前灰扑扑、表面粗糙、还沾着点点泥浆印的巨大墩台,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尖,生怕蹭脏了那雪白的鞋面。她犹豫了一下,才伸出右手食指,用那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小心翼翼地、蜻蜓点水般戳了戳墩台冰凉的侧面。指尖传来的坚硬冰凉触感让她瞬间睁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这次是真的惊讶了:“哇!” 她低呼一声,带着点难以置信,“真的好硬啊!硬邦邦的!跟……跟我们学校科学实验室里那个水泥试块一模一样!” 她用指腹又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粗砺的颗粒表面,动作带着一种观察新奇标本般的专注和探究,“顾安,浇水……真的就能让软趴趴的水泥变得这么硬吗?” 她抬起头,看向顾安,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求知欲,像是在课堂上向老师提问。
顾安看着沈知微那小心翼翼又充满惊奇的样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得意于她的惊讶,一种“你看,我没骗你吧”的小小虚荣心得到满足;可眼前这个穿着干净卫衣、说话带着点“学问味”、连碰个水泥墩子都怕脏了手的沈知微,又让他心里某个角落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那个能跟他一起光脚跳进雨后泥坑里摸泥鳅、爬树掏鸟窝弄得满身是土、笑起来像个小疯子似的沈知微,好像被藏起来了。他下意识地挺起小胸膛,努力找回自己“首席小监工”的权威感,指着旁边堆放的麻袋片和远处拎着空水桶、正笑呵呵看着他们的王老倔:
“那可不!你是不知道前些天有多热!太阳那个毒啊,能把地上晒得冒烟儿!” 他夸张地用手在额头前扇了扇风,仿佛那灼热还未散去,“水泥刚倒下去的时候,软趴趴的,像个刚出生的面团娃娃,水跑得可快了!赵工头说,” 他模仿着赵工头斩钉截铁的语气,板起小脸,粗着嗓子,“要是不‘伺候’好,它就会‘渴死’、‘晒死’,裂开大口子,那房子就塌了!吓人吧?”
“看见那些麻袋片没?” 他用力指了指那堆深色、厚重的覆盖物,“得把它们浸得透透的,沉得我两只手都拎不动一片!然后一层层盖上去,像给怕冷的娃娃盖厚棉被!王老倔爷爷,” 他朝王老倔的方向努了努嘴,王老倔配合地挺了挺佝偻的腰板,咧着嘴笑,“他就是专门负责‘喂水’的!拎着那个大号水瓢,” 顾安用手比划着水瓢的大小,“一天到晚就在这墩子边上转悠,跟巡逻似的!哪块‘被子’颜色发白了,摸着烫手了,立马‘哗啦’一瓢透心凉的井水泼上去!要让它一直‘凉丝丝、湿漉漉’的!比照顾真娃娃还费心费力!” 他学着王老倔那倔倔的、带着浓重乡音的腔调,把“凉丝丝、湿漉漉”几个字拖得老长。
沈知微被顾安惟妙惟肖的模仿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微微抖动,那笑容终于冲破了那层无形的拘谨,露出了几分顾安记忆里熟悉的明朗。她看着顾安晒得黝黑发亮的脸颊上那兴奋得眉飞色舞的神情,再看看眼前这片实实在在、由他参与“守护”过的坚硬基石,心里那份因为补习班、兴趣班堆积起来的、沉甸甸的疲惫和与乡村生活产生的隔膜感,似乎被这笑声和眼前生动的景象冲开了一道缝隙。一丝轻松和久违的亲切感悄然滋生。她好奇地追问:“那得浇多少水啊?七天都要不停地浇吗?晚上也要?”
“多得很!数不清!” 顾安立刻来了精神,仿佛就等着她问这个问题。他飞快地伸手摸进自己那条沾满灰土、膝盖处还磨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裤兜里,掏出一个用旧了的、土黄色的软皮小本子——那本子显然饱经风霜,四个角都磨得起毛卷边,封面上沾着汗渍、泥点和铅笔灰,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像捧着一个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打开,凑到沈知微面前,一股淡淡的汗味和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你看!我都记着呢!一个字儿不落!” 他用黑乎乎、指节粗大的手指头,指着本子上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却极其工整的铅笔字迹,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喏,十月二十三号,最高温,赵工头那个温度计上红线都顶到头了!快35度了吧?东南角那片麻袋,早上才八点就发白了,摸着烫手!王爷爷‘哗哗哗’浇了三瓢!九点十分我又去摸,还有点干巴巴的,又补了一瓢!下午一点半,太阳最毒的时候,” 他加重语气,手指用力点着本子,“泼了整整五瓢才把那热气儿压下去!凉水浇上去,‘滋啦’一声,冒白气儿呢!” 他念得又快又清晰,小脸上满是认真和自豪,“赵工头说了,这数据最金贵!比金子还金贵!是咱们伺候‘月子’的功劳簿,不能糊弄!”
沈知微被那浓烈的气息熏得下意识地屏了下呼吸,但好奇心压过了那点不适。她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凑近了看。本子上清晰地记录着:
10.23 晴 热 8:00 东南角麻袋 发白 烫手 王爷爷浇3瓢 9:10 东南角 微干 王爷爷补1瓢 13:30 东南角 干透 烫! 王爷爷浇5瓢 冒白气! …… 旁边还画着一些只有顾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比如一个圈代表墩台,一个叉代表干,一个波浪线代表浇水。看着这本浸透了汗水、泥土,记录着烈日下每分每秒守护的笔记,再对比自己书包里那些印刷精美、字迹工整、写满标准答案的奥数题集和英语单词本,沈知微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波澜。是佩服顾安这份风吹日晒下的坚持?还是隐隐羡慕他能参与到这样一件看得见摸得着、充满泥土气息的“大事”里?抑或是……对自己被各种课程填满的生活,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茫然?她自己也说不清。那些书本上的知识像漂浮在空中的云,而这本汗渍斑斑的笔记本,却像沉甸甸的石头,带着大地的温度。
“顾安……” 沈知微的声音低了下来,不像刚才提问时那么清亮,带着一种难得的、卸下一点点防备的坦诚,“你现在……懂的真多。我们学校科学课也讲水泥硬化原理,但就是书本上的公式和定义,干巴巴的,没你这么……活生生的。” 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失落,“我开学后……特别忙,放学要去英语班、奥数班,周六上午钢琴课,下午画画课……周末晚上还要做习题集……” 她掰着手指头数着,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无奈,“都没时间……骑车过来了。” 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越过工地,望向村口那条熟悉的土路方向,仿佛在寻找她那辆许久未动、或许已在车棚角落落满灰尘的粉色自行车的身影。那辆曾经承载着他们无数欢笑和自由的车轮,如今被锁在了名为“成长”的框架里。
顾安听着沈知微细数那些他只在电视里听说过的课程名字,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感像水底的泡泡,又咕嘟咕嘟冒了上来。但听到她说自己“懂的真多”、“活生生”,那份小小的得意和不好意思又占了上风。他嘿嘿地憨笑两声,习惯性地抬起手想挠挠后脑勺,看到自己手上的灰土,又讪讪地放下。“嘿嘿,也没啥,就是天天盯着呗。赵工头说,干啥都得用心。” 他笨拙地总结着。他收起那个珍贵的笔记本,像藏起一件独一无二的勋章,小心地塞回裤兜深处。他抬眼,目光扫过沈知微身上那件干净柔软的浅蓝色卫衣和雪白的鞋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灰土、磨得起毛的旧牛仔裤和破了洞的球鞋,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问出了那个在心里盘桓已久的问题:“那……你现在还骑你那辆……粉色的自行车吗?就……就停在镇上车棚里的那辆?” 他记得那辆车的每一个细节,车把上的铃铛,后挡泥板上的卡通贴纸。
沈知微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她点点头,声音轻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怀念:“嗯,在呢。放在楼下车棚里……就是……” 她抿了抿嘴唇,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好久……没骑了。车座上……可能都有灰了。” 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惋惜。
顾安的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星。刚才那点因彼此差异而产生的拘谨和失落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被一股纯粹的兴奋取代。他猛地抬起头,指着工地远处贴在简易木板房墙上的那张规划效果图——图上清晰地标注着未来民宿的位置,以及旁边一片规划好的、种着花草树木、有石径和小亭子的休闲区域,其中一条蜿蜒的、平坦的彩色路面被特别标注出来。
“你看那边!效果图上画着呢!” 他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兴奋,“等民宿盖好了,那片空地会修成一个大花园!有小亭子,有秋千架,还有——” 他用力指向那条彩色的路,“特别平、特别宽的自行车道!是彩色的!比咱们村以前那坑坑洼洼的土路可好骑多了!光溜得能照出人影儿!”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十二分的期盼看向沈知微,眼神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小火苗,“到时候……” 他顿了顿,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到时候你放假了,能不能……能不能再骑着你那辆粉车来找我?我带你骑新车道!保管比你们镇上那柏油马路骑起来还带劲儿!还舒服!风呼呼地从耳边过……” 他急切地看着她,等待着回答,仿佛这个简单的约定,拥有着能把被补习班和城市生活冲散的旧日光阴重新粘合起来的神奇魔力。
沈知微看着顾安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滚烫的期待,那光芒比十月的阳光还要炽热。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阳光下那片灰青色的、象征着村庄蜕变和新生的坚实土地,耳边似乎真的响起了风声,还有那辆粉色自行车链条转动时发出的、熟悉的“咔哒咔哒”声。那些钢琴键的冰冷触感、奥数题的枯燥符号、英语单词的机械背诵所带来的沉重感,仿佛被这充满泥土气息和自由想象的邀请,轻轻推开了一些。
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被触动,一种久违的、近乎雀跃的情绪悄悄探出头。补习班是重要的,妈妈总说那是通往未来的桥。可此刻,看着顾安晒黑的脸庞和发亮的眼睛,听着他描述的那条彩色的、光溜溜的自行车道,沈知微忽然觉得,那座桥很长很累,而眼前这条通向秋千架和风的车道,近得仿佛能闻到野花的香味。
她的嘴角慢慢地、一点点地扬了起来。这一次,笑容不再有丝毫的拘束,像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明媚得如同穿透云层的金色阳光,露出了几分顾安记忆深处那个在田野里疯跑的野丫头的影子。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清脆而坚定,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感:“嗯!等它修好了,我一定骑回来找你!我们就在那条新道上骑!说定了!拉钩!”
她主动伸出了白皙纤细的小拇指。
顾安看着那根伸过来的、干净的手指,再看看沈知微脸上那久违的、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心头最后一丝阴霾瞬间烟消云散。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胸腔里炸开,他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沾着灰土、指节粗黑的小拇指,用力地勾住了沈知微那根纤细白净的手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带着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特有的、庄严又天真的仪式感。顾安的手指粗糙温热,沈知微的手指细腻微凉,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紧紧勾在一起,仿佛连接起了两个短暂分离又渴望靠近的世界。
阳光慷慨地倾泻而下,将两个孩子拉钩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灰青色的、沉默而坚实的水泥墩台上。那凝固的混凝土,冰冷而厚重,是村庄未来拔地而起的筋骨。而此刻,这坚硬的基石之上,正无声地烙印下一个小小的、关于童真、约定和希望的印记。
秋风拂过田野,带来泥土和成熟谷物的芬芳。沈知微的目光再次投向村口的方向,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车棚里那辆蒙尘的粉色自行车。她忽然仰起脸,对顾安说:“顾安,等会儿……你能陪我去村口小卖部买瓶水吗?我想……顺道去车棚看看我的车。”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和期待。
顾安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用力点头:“好啊!正好!王爷爷说中午井水凉,喝多了怕闹肚子!我请你喝汽水!” 他拍着胸脯,一副小男子汉的豪气。心里却像揣了个小兔子,怦怦直跳。去看她的车……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个风一样骑着粉车的沈知微,离回来不远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未来,在那条崭新的、彩色的自行车道上,那抹亮眼的粉色,正像一道轻快的闪电,载着清脆的铃声和熟悉的笑声,冲破镇上的补习班和兴趣班的樊笼,朝着顾家坡,朝着他,飞驰而来。那份久违的、纯粹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快乐,似乎就在前方不远处,在秋日明净的阳光里,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