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阳光,褪尽了夏末的燥热,呈现出一种清澈通透的金黄。它慷慨地泼洒在上北小学简陋却充满生机的黄土操场上,将那面迎风招展的国旗映照得更加鲜艳。操场边缘,几株高大的银杏树已是满身金甲,风过处,叶片沙沙作响,如碎金坠落,铺就一地暖意。空气中浮动着深秋特有的、混合着干燥泥土、成熟草木和远处炊烟的清新气息。
期中考试的成绩榜,如同节日庆典的重头戏,被高高张贴在操场东侧的粗糙布告栏上。此刻,它正被一层又一层兴奋的小脑袋围得水泄不通。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惊喜的叫嚷声、偶尔夹杂着一声懊恼的叹息,汇成了一股充满活力的声浪。
“哥!哥!快来看!” 顾峰像一只刚从林子里撒欢归来的小猎犬,炮弹般从人堆里精准地“发射”到顾安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往里冲。小家伙的脸颊因为激动涨得通红,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两只眼睛亮得惊人,几乎要放出光来。“你!又是第一名!五年级头名!红榜最顶上那个!”他喘着粗气,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我!我也进步了!第十名!”他用力挥舞着紧攥的小拳头,胸脯剧烈起伏,仿佛这份成绩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顾安任由弟弟拖拽着挤到布告栏前。冰凉的木质栏板触感透过衣料传来,他的目光轻易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红纸的最顶端。墨汁淋漓的“顾安”两个字,端端正正地占据着榜首的位置,后面跟着的各科分数,都漂亮得足以拉开身后第二名一小截距离。阳光透过纸背,将那名字映得有些发亮。一股温热而踏实的暖流,缓缓注入顾安的心田。不同于前世在工厂流水线上默默无闻的麻木,不同于为生存而挣扎的被动努力,这一次的“第一名”,带着阳光下纸张的味道、弟弟激动的呼喊、老师们期许的目光,是扎扎实实、由他亲手挣来的。这份认可,沉甸甸的,带着生命的质感。他咧开嘴笑了,用力揉了揉顾峰那头刺猬般的硬发,声音里满是真诚的喜悦:“好小子,真行!晚上回去,让妈给你煎俩荷包蛋犒劳!”
顾峰一听,乐得原地蹦了两下,比自己拿了第一还高兴,仿佛那金灿灿的荷包蛋已经冒着香气在眼前晃动。
喜悦的涟漪还未在心湖完全荡开,班主任陈老师温和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顾安,恭喜你,再次蝉联年级第一。”陈老师是一位四十多岁、面容清癯的女教师,眼神里总带着睿智和包容。此刻,她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按照咱们学校的传统,下周一升旗仪式后,需要由第一名的同学做学习经验总结发言。你好好准备一篇稿子,不用太长,五六百字就好,围绕学习心得和方法,真诚分享即可。周日返校时交给我看看,我们一起润色一下。”
“好的,陈老师,我会认真准备的。”顾安立刻收敛笑容,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奏,手心也悄然渗出一点湿意。演讲?站在旗杆下那个小小的水泥台上,面对全校黑压压的脑袋和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波澜。前世在冰冷的工厂里,他面对的是永不停歇的流水线和神色漠然的工友,唯一需要“发声”的时刻,是线长点名训斥时的沉默低头或是被迫应答的公式化“是”。成为焦点,传递自己的声音,对他而言,是一片全然陌生、充满未知挑战的领域。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如同初冬清晨的薄雾,悄然笼罩了他的思绪。
周日灯下:笔尖的挣扎与篾刀的指引
生日宴的喧嚣与温情,如同退潮的海浪,只留下沙滩上零星的贝壳——那些精致的菜肴、长辈的笑脸、沈知微安静的注视、爷爷那承载着厚重期许的竹编笔筒——在记忆里闪着微光。家,恢复了它往日朴素安宁的节奏。
晚饭后,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悬挂在堂屋中央,光线不甚明亮,却足够拢住家中的温暖。空气里还残留着饭菜的余香。顾大海坐在门槛旁的小板凳上,就着灯光,仔细打磨着锄头的刃口,粗粝的手掌与铁器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顾峰趴在八仙桌上,眉头紧锁,对着作业本上的算术题较劲,铅笔头时不时在纸上划拉出沙沙声,快磨秃了。奶奶坐在靠墙的藤椅上,戴着那副磨损了边角的老花镜,指尖捏着细小的针,娴熟地穿梭于一件旧衣的破绽处,手腕翻飞间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韵律。爷爷顾文波则坐在门口屋檐下那张专属的小竹椅上,背微微佝偻着,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以及堂屋透出的微光,慢条斯理地修补着一个边缘磨损严重的老旧竹篮。
顾安坐在自己靠墙的小书桌前——一张用旧木板简单钉成的桌子,桌面坑洼不平。他摊开崭新的作文本,手里紧紧攥着那支沈知微送的英雄牌钢笔。笔身冰凉光滑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烙铁,提醒着他任务的艰巨。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页上方,墨水几乎要滴落的瞬间,又被他硬生生提住。洁白的稿纸上,只有标题《学习经验总结》五个字孤零零地立着,像一座空旷舞台上唯一的布景,显得格外刺眼。
说什么? “上课专心听讲,课后认真完成作业”?陈词滥调,味同嚼蜡。连他自己写着都觉得敷衍。 “多读书,多做习题”?正确得像数学公式,却毫无温度,激不起一丝涟漪。 他努力在记忆深处挖掘前世那些在电视上惊鸿一瞥的学霸演讲——那些关于“梦想”、“拼搏”、“无悔青春”的华丽辞藻,此刻在脑海中回荡,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与他此刻身处的小山村、与他心中那份更具体更质朴的渴望格格不入。他不想说那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空话,他想说的是真正能钻进像顾峰、像张强、像那些同样在泥泞里努力奔跑的同龄人心坎里的话,是能让爷爷听了也会默默点头的话。
“笃…笃笃笃…” 门口,爷爷手中的篾刀,正以一种独特而沉稳的节奏,轻轻敲击着准备嵌入的竹篾根部。那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夜色里异常清晰,像某种古老而坚定的心跳,穿透了顾峰的笔尖沙沙声、奶奶缝衣的窸窣声、父亲磨锄的摩擦声,稳稳地传入顾安的耳中。
这声音仿佛带着魔力,将顾安焦灼的目光牵引过去。昏黄的灯光与暮色交织,勾勒出爷爷佝偻却异常专注的侧影。花白的头发茬在微光中显得有些朦胧。他正将一根细长柔韧的青篾,小心翼翼地插入篮壁破裂处的经纬缝隙里。那篾片在他布满沟壑、关节粗大的手指间却显得格外驯服。爷爷的眼神沉静得如同深潭,所有的光芒都聚焦在篾片穿过的每一个孔洞、每一次与旧篾条的交叉点上。每一次细微的“挑”与“压”,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精准和稳定,仿佛他不是在修补器物,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竹的灵魂对话。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算得上缓慢,没有一丝浮躁和急切,但那份全然的投入与沉稳,却散发出一种无声的强大力量,让周遭的一切都随之沉淀下来。
就在这一刻,顾安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电流瞬间贯通了他的思绪!学习,不也正如这竹编吗?
那看似枯燥反复的劈篾、破篾、刮篾,不正像课前预习、课堂理解和课后巩固吗?没有这些基本功,哪来编织的骨架? 编织时那复杂的“挑一压三”、“回字纹”、“人字纹”,不正如数学的公式推导、语文的篇章结构、自然的因果逻辑?每一步都需要清晰的方向和精准的落点。 而爷爷那份无论外界嘈杂与否,都能沉入其中的“心定”和“手稳”,不正是对抗学习浮躁、攻克难题堡垒最强大的武器吗?
灵感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而至!他不再纠结于空洞的“经验”,笔尖带着前所未有的笃定,唰唰地落在稿纸上,墨水迅速浸润了粗糙的纸纤维:
《篾刀、笔尖与心中的路》 (顾安在心中默默定下题目)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大家好。我是五年级的顾安。今天能站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一点学习上的粗浅体会,我感到非常荣幸,但也……有点紧张(写到这里,顾安顿了顿,笔尖悬停,仿佛预见到自己站在台上说出这句话时台下可能的善意笑声)。老师让我讲学习经验。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诀窍。如果非要说点什么,那就是——试着像爷爷劈篾那样去学习。
顾安的笔迹起初有些潦草,仿佛带着一丝预期的颤抖。他想象着台下班主任陈老师温和鼓励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在稿纸上继续用力写道:
大家可能见过我的爷爷,或者村里其他老人编竹器。爷爷有一把篾刀,跟随他几十年了,木柄磨得油亮黝黑,刀身也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看起来很旧,甚至有点钝。但就是这样一把旧刀,在他手里,再坚韧、再桀骜的竹子也能被驯服成细如发丝、韧如藤条的篾片。他动手前,总会先用刀背,不轻不重地敲打竹节四周,耐心地顺着竹纤维的走向摸索。他说:“竹子有性子,有它自己的‘筋’和‘骨’。你得先顺着它的脉络走,摸清它的脾气,它才肯听话。硬劈硬砍,只会把篾劈歪了,不光伤了竹子,竹刺飞起来还容易扎伤自己的手。”
顾安的笔迹逐渐变得流畅而坚定。爷爷专注劈篾、眼神沉静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成了他稿纸上无声的支柱和底气。
学习,道理相通。每一门课,每一本书,每一道题,都像是一根根形态各异的竹子,有着自己独特的“纹理”和“筋络”。数学的逻辑推理,就像竹子的直纹,需要清晰的思路,一步一个脚印,顺着它的规律去推导;语文的意境品味和文字运用,就像竹子的韧劲和千变万化的编织纹路,需要我们静下心来,细细咀嚼字里行间的味道,感受那份含蓄的美;自然课的知识体系,就像竹子的年轮,一圈圈积累,一层层叠加,只有日积月累,才能看清岁月积淀的宏大痕迹。如果我们只是像面对一堆干柴般死记硬背,生吞活剥,那就像拿着篾刀对着竹子乱砍一气,不仅学得痛苦不堪,事倍功半,更容易迷失方向,挫伤信心。我们要做的,就是像爷爷那样,先“敲一敲”——课前预习时,带着好奇去翻翻书,问问“它大概讲什么?”“跟我以前学的有啥联系?”;课堂上,竖起耳朵听,顺着老师的讲解去理解知识本身的脉络和内在联系,找到学习的“筋络”;课后复习和做题时,也要顺着这条理解的筋络去思考、去练习。这样,看似艰深的知识点,才会像被爷爷驯服的竹篾一样,变得服帖、清晰,为我们所用。
顾安越写越快,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充满了沉浸其中的力量感。
爷爷干活时,眼神很专注,手上的力道也很稳。外面是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他似乎都感觉不到。坐在那个光线昏暗的小棚屋里,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手里的篾刀和竹子。篾片偶尔会划伤他的手指,渗出细细的血珠;遇到特别硬的老竹结节,砍劈半天纹丝不动,虎口震得发麻。但爷爷从不会因此着急上火,或者骂骂咧咧。他会放下刀,歇一会儿,揉揉发麻的手腕,仔细看看那难缠的竹节,琢磨一下纹理走向,或者换把角度不同的篾锏试试。学习不也一样吗?总会遇到难啃的“硬骨头”——一道怎么绞尽脑汁也算不出的应用题,一个总是张冠李戴的历史年代,一篇怎么看都觉得云里雾里的阅读理解……这时候,着急、抱怨、甚至想撕本子,有用吗?除了让自己更烦躁,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们要学的,就是爷爷那份“心定”的功夫。遇到难题,先别慌。静下心来,像研究一块难劈的竹节一样,仔细审视这道题:它难在哪里?是哪个概念没理解透?还是解题的思路钻进了死胡同?一次尝试失败了,没关系,像爷爷放下刀歇口气一样,喝口水,站起来活动一下,换个角度再想想。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手上磨出的“茧”(反复练习带来的熟练),和偶尔被难题“划伤”(暂时的挫折感),都是我们努力攀登留下的印记,是成长的证明,没什么好怕的,更没什么好羞愧的。
写到这里,顾安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操场上汇聚的目光——二丫那双总是亮晶晶充满信任的眼睛,同桌张强那张时而迷糊时而认真的脸……他心中那点残余的浮萍般的紧张感彻底沉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要真诚分享、传递力量的澄澈心境。他微微挺直了背脊,笔尖落下更加铿锵有力的字句:
最后,爷爷编出的篮子、筐子、笔筒,不仅仅是为了好看,更是为了实用,要结实、耐用、承载生活的重量。我们努力学习知识,难道仅仅是为了试卷上那个鲜红的分数吗?我想不是的。分数只是一个小小的刻度。我们真正要做的,是让这些书本上的文字、公式、道理,变成我们脑子里的工具,变成帮助我们认识这个辽阔世界、解决生活中遇到的各种问题的本领!甚至……像爷爷用他布满老茧的双手、用这门祖传的竹编手艺,让家里的日子一点点好起来一样,我们努力学习,未来也能用学到的知识、增长的本领,好好建设我们的家乡,让上北村变得更好!让爷爷、爸爸、妈妈们脸上的笑容更多!所以,同学们,让我们一起,像爷爷握紧他那把旧篾刀一样,握紧我们手中的笔!像他那样,心定、眼明、手稳,找到知识的筋络,耐心打磨,不怕困难。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在学习的道路上,编织出属于自己独一无二、无比精彩的未来!
笔尖在“未来”两个字上重重一顿,仿佛下了最后的锚点。顾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片被篾刀驯服后整齐排列的篾片,散发着墨香和一种踏实的力量。他将稿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文具盒里,仿佛放进去的不仅是一篇作文,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和期许。
升旗台下:心跳如鼓与晴空下的声音
周一的清晨,天空依旧湛蓝如洗。上北小学全体师生穿着自己最干净整洁的衣服(虽然多数打着补丁),在黄土操场上整齐列队。肃穆的国歌声中,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全体师生的注目礼中,迎着初升的朝阳,徐徐升起,猎猎飘扬。
顾安站在五年级队伍的最前排,位置紧邻升旗台下那个小小的水泥讲台。他穿着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外套,里面是妈妈手织的灰色毛衣。他的手心和后背,早已在不自觉中沁出了冷汗,冰凉一片。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鼓,声音大得他怀疑周围的人都能听见。每一次深呼吸,吸入的带着寒意的空气似乎都无法抵达肺腑深处。他悄悄将手心在裤缝上蹭了蹭,指尖微微发凉。
“下面,请本次期中考试五年级第一名,顾安同学,上台分享他的学习经验。大家欢迎!”主持人清脆的声音刚落,操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如同无形的推力,将顾安推到了那个小小的讲台中央。一瞬间,台下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像无数盏探照灯,让他无所遁形。初冬微凉的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他感觉自己的脚像钉在了水泥地上,嘴唇有些发干,准备好的开场白在喉咙里哽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视线扫过台下,他看到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校长穿着洗旧的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神情严肃而专注;陈老师站在班级队伍侧前方,对他微笑着,用力地点了下头;顾峰在五年级队伍里使劲踮着脚,小脸憋得通红,正激动地朝他挥舞着拳头;二丫站在女生队伍的前排,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满是期待和鼓励;他的同桌张强,那个总是坐不住的家伙,此刻也难得安静,张着嘴,一脸好奇……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掠过人群的边缘,落在了操场最外围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下。沈知微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挤在班级队伍里,仿佛自成一片天地。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淡蓝色棉布外套,手里依旧拿着一本书,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地穿过人群,落在他身上。金色的阳光穿过金黄的银杏叶间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隔着喧闹的人群和一段不算近的距离,顾安看不清她具体的表情,但那道沉静如水的目光,却像一股无形的清泉,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几分燥热。
他想起了周日傍晚,爷爷在昏黄灯下专注修补竹篮的侧影,想起了篾刀沉稳的敲击声。 他想起了自己稿纸上写下的那些话——关于篾刀、关于竹子、关于筋络、关于心定…… 那道清泉般的目光和记忆中爷爷沉静的身影奇妙地重叠在一起,一股奇异的力量从心底缓缓升起,压下了剧烈的擂鼓声。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这一次终于顺畅地抵达了肺腑深处,带来了一丝清明。
他摊开了手中的稿纸,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然后,抬起头,望向操场上空那片浩瀚无际的晴空。声音,带着一丝初开口时的微哑,却清晰地传了出来: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五年级的顾安。” 声音不大,却稳稳地穿透了操场清晨的空气。他停顿了一下,那份预想中的紧张感似乎并未引发哄笑,台下反而更安静了。他继续道:“今天站在这里,和大家分享一点学习上的感受,我感到既荣幸,又……有些紧张。”
台下果然响起了善意的、理解的轻笑声,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不少。顾安也下意识地抿了抿嘴,仿佛被这友善的笑声感染,心底最后一丝紧绷的弦也悄然松开了。他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和力量:
“老师说,要讲学习经验。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诀窍。如果非要说,那就是——像爷爷劈篾一样学习。” 他不再低头看稿纸,爷爷的形象和那些蕴含哲理的“篾语”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底气。他讲述爷爷如何用刀背敲打竹节,寻找纹理;讲述学习如同面对不同纹理的竹子,需要找准“筋络”;讲述数学的直纹、语文的韧劲、自然课的年轮……他将稿纸上的文字,用更生动、更贴合自己理解的语言娓娓道来。他讲爷爷的专注和手稳,讲遇到难题时的“心定”和“再试试”,讲学习不只是为了分数,更是为了变成认识世界、解决问题、建设家乡的力量……
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洪亮,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真诚和感染力。他甚至开始自然地加入了一些手势——当他讲到“顺着筋络走”时,手自然地划出一条流畅的线;讲到“心定”时,双手在胸前微微下压;讲到“编织未来”时,手臂有力地展开。台下鸦雀无声。同学们听得入了神,连平时最调皮捣蛋的几个孩子也收起了嬉笑,若有所思地听着。顾峰激动得小脸放光,紧紧攥着旁边同学的胳膊,无声地用口型说着“我哥!这是我哥!”二丫绞着衣角的手松开了,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崇拜和憧憬的光芒。张强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仿佛第一次听懂学习的“纹理”这个概念。
“……所以,同学们,让我们一起,像握紧篾刀一样握紧手中的笔!像爷爷那样,心定、眼明、手稳,找到知识的筋络,耐心打磨,不怕困难。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在学习的道路上,编织出属于自己独一无二、无比精彩的未来!”
顾安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清晰地回荡在操场上空。
短暂的寂静。
随即,“哗——!!!” 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爆发,操场上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热烈而持久的掌声!那掌声汹涌澎湃,带着孩子们毫无保留的真诚和激动,像一股巨大而温暖的浪潮,瞬间将站在水泥台上的顾安紧紧拥抱!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驱散了初冬清晨所有的寒意,暖意从皮肤一直渗透到四肢百骸,熨帖着每一寸筋骨。
就在这掌声达到顶峰,顾安感受着巨大的暖意和成功的晕眩,准备鞠躬致意时——
前世闪回:冰冷的宣告与灼热的鞭笞 巨大的噪音毫无征兆地撕裂了他的听觉!眼前金灿灿的阳光、飘扬的红旗、孩子们纯真激动的笑脸骤然褪色、扭曲! 场景切换:巨大、污浊、仿佛永无止境的工厂车间。浓烈的机油味、金属粉尘味、汗水的酸臭味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气息。流水线如同冰冷的钢铁巨蟒,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那个年轻却刻薄的线长,叉着腰站在流水线旁一个略高的铁皮平台上,手里抓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喇叭。他因为连续加班而布满血丝的眼中只有愤怒和不耐,刺耳的声音像砂纸摩擦铁皮,强行盖过了机器的咆哮: “……生产效率!连续三天不达标!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个月绩效奖金!全部取消!下个月要是还敢这样!都给我卷铺盖滚蛋!流水线不养废人!听见没有?!一群废物!” 台下,穿着同样肮脏油腻工作服的工友们,像一排排失去灵魂的机器零件,麻木地站着。脸上是厚重的疲惫、压抑的怒火,以及深不见底的、不敢也不能表达的绝望。顾安站在人群中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天灵盖!那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宣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带来的是深入骨髓的无力、屈辱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窒息感!没有鼓励,只有斥责;没有掌声,只有机器的无情嘲讽;没有对未来的期许,只有生存重压碾碎尊严的绝望!汗水黏腻地贴在背上,手掌紧紧攥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哗——!!!” 操场上,孩子们纯真热烈的掌声再次掀起一个更高的浪潮,如同温暖的巨掌,将顾安从那冰冷刺骨、令人窒息的深渊幻象中,硬生生地、彻底地拽了回来!
眼前,是澄澈如洗的秋日晴空,是猎猎飘扬的五星红旗,是校长赞许颔首的微笑,是陈老师眼中闪动的欣慰泪光,是同学们涨红着脸、奋力拍打的小手,是顾峰激动得跳起来的身影…… 剧烈的反差,如同滚烫的熔岩撞上坚冰!巨大的情绪冲击让顾安的心猛地一揪,一股强烈的酸涩瞬间冲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前世那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与此刻阳光下纯粹的温暖认同,形成了天堂与地狱的撕裂感。
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将那股汹涌澎湃的泪意狠狠压回心底,对着台下那片给予他巨大力量的身影,对着这片承载了他崭新希望的土地,深深地、无比诚挚地鞠了一躬。
篾刀与笔尖的交响:脚下的路
走下那小小的水泥台,脚步异常轻快却又无比踏实。每一步都像踩在阳光铺就的金毯上。初冬微寒的空气拂过脸颊,却再也带不走心底那份蓬勃的暖意。他清晰地看到沈知微依旧站在那棵银杏树下,掌声渐歇,她脸上那抹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微笑并未消失,反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和有力。她抬起手,轻轻拍了几下,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肯定。
“哥!哥!”顾峰像一发真正的小炮弹,炮弹般冲破人群的缝隙,炮弹般冲到他面前,炮弹般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使劲摇晃着,声音激动得变了调:“太棒了!哥你讲得太棒了!像爷爷劈竹子一样学习!哈哈哈,我回去也要把我的作业本当竹子,‘笃笃笃’敲一敲它的‘筋’!”弟弟纯粹而热烈的兴奋,像一杯甘冽的清泉,瞬间冲散了顾安心中最后一丝残留的阴霾。
顾安畅快地笑出声,抬手用力揉了揉顾峰那刺猬般扎手的脑袋,然后抬起头,目光越过操场旁低矮的土墙,投向远方那片高远辽阔、湛蓝如洗的天空。爷爷那把油亮的旧篾刀,学校这方小小的讲台,前世那条冰冷喧嚣的流水线……不同时空的画面、声音、气息,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交织。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篾刀很沉,劈开坚韧的竹节,需要耐心、技巧和无数次失败后的坚持。 笔尖很细,写下清晰的未来,需要专注、智慧和直面挑战的勇气。 但此刻,脚下的泥土坚实而温暖,阳光慷慨地照耀着每一个角落。那条连接着篾刀与笔尖的路,那条承载着祖辈技艺与少年梦想的路,从未如此清晰地在眼前铺展开来。
掌声虽已平息,但那片晴空下篾语的回响,那份破茧而生的力量感,却如同种子,深植于顾安的心田,生根发芽,汲取着阳光雨露,静待着枝繁叶茂。他知道,手中那刚刚学会劈开的第一根竹篾,距离编织出繁复精美的“喜鹊登梅”图样,如同星辰般遥远。但方向既定,心火已燃。无论是知识的无垠海洋,还是竹编的深邃天地,他都将带着这份从篾刀与笔尖交汇处淬炼出的力量,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地、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