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将景安超级职高中学门口的柏油路面烤得发软,金发男人蹲在行道树稀疏的影子里,汗珠顺着他染得有些发枯的发梢往下滴。
他叫王金,不过学校里没什么人记得他本名,都跟着他那头扎眼的头发叫金毛。
他脚边散落着七八个烟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泥地缝里钻出的杂草,脑子里反复转着的数字像绞索,一圈圈勒紧——三十万,还差三十万。
这半个月,他满脑子只有一个人,那个被全校男生私下称为“雪”的女人。
他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新生报到那天,九月初的天气还燥热着,人群里突然静了一瞬。
她穿过操场往教学楼走,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可那身高让她在人群中像棵白杨。
后来有人偷偷用激光测距仪在教室门口量过,净身高一米九一,误差不超过两厘米。
那不只是高,是一种极具压迫性的、让人喉咙发紧的美。
五官拆开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可组合在那张脸上,配上那双看人时总带着点霜气的眼睛,就成了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东西。
半个月了,没人知道她姓什么,从哪来,住哪里。
男生们私下传看过偷拍的照片,可照片拍不出她十分之一的神韵。
有人壮着胆子隔着三五米搭过话,话没说完自己先结巴了。
只有王金,上周五放学时跟了她两条街,在她拐进小巷时堵住了她——其实也算不上堵,他刚站到她面前,就发现自己得仰着头。
“那个……交个朋友?”王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干。
雪低下头看他,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小片阴影。
然后她笑了,那笑容很淡,像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光。
“一次一百七十万。”
她的声音不大,平平淡淡的,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说完她就侧身从他旁边走了过去,巷子里的穿堂风卷起她几根发丝,掠过王金僵住的脸。
那一百七十万的数字,从那天起就成了王金和他那帮兄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王金猛地吸了口烟,烟蒂烧到了滤嘴,烫得他手指一缩。
为了凑这一百四十万,他们把老家能掏的底子都掏空了。
蓝毛陈浩把他爹在乡下信用社的养老金折子偷了出来,那老头攒了二十多年的钱,取出来时一摞摞旧钞票散发着霉味。
绿毛孙宇更绝,把自己家县城那套等着拆迁的老房子半价急售,买主压价时他差点跟人动刀子,最后钱到手,他爸他妈现在还租在城郊的板房里。
王金自己呢?他想起上个月那个雨夜,他爸骑着那辆破电动三轮从工地回来,他在巷子口“不小心”把油门当成了刹车。
三轮车撞在水泥墩上的闷响,他爸滚落在地时短暂的呻吟,雨水混着血水在坑洼的地面蜿蜒开……他当时手抖得点不着烟。
可惜老头命硬,肋骨折了三根,脾脏有点破裂,但没死成。
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来了两次,眼神像刀子。
最后赔是赔了,可数额离预想差得远。
没钱住IcU,老头现在躺家里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每天靠止痛片挨着,咳嗽声像破风箱。
八个人,蓝毛、绿毛、黄毛、红毛、紫毛……都是职高里跟着他混的兄弟,把能榨的每一分钱都榨了出来。
昨晚在网吧后巷碰头,一堆皱巴巴的钞票、银行卡、甚至还有几条金链子堆在破纸箱里,用从数学课上顺来的计算器哆哆嗦嗦加了七遍,一百四十万三千八百块。
还差将近三十万。
“金哥,实在没了……”
蓝毛当时眼睛是红的,不知道是熬夜熬的还是哭过,“我爹昨天找到学校来了,抄着板凳腿追了我半条街,说再看见我要把我腿打断。”
绿毛蹲在墙角,把头埋在膝盖里:“我妹下个月学费还没着落……”
王金当时没说话,他看着巷子对面那家廉价旅店闪烁的霓虹招牌,脑子里冒出一个冰冷又清晰的念头:要是家里那间老平房“不小心”失火了呢?
老爹瘫在床上动不了,老妈在隔壁小作坊值夜班,妹妹住校……消防队来了也晚了。
老城区房子密,烧起来说不定还能连带隔壁那家总欺负他家的五金店。
赔偿金加保险,三十万肯定不止,说不定还能剩下些,够他潇洒一阵子。
这念头像毒蛇,一旦钻出来就盘踞不去。
他甚至开始无意识地计算风向,老房子是木结构为主,油毡顶,后院还堆着些废木料和旧轮胎……
可最终他还是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风险太大,左邻右舍不是瞎子。
而且,真没了家里人,谁每个月给他那点生活费?谁给他兜底?妹妹以后工作了说不定还能帮衬他。
这念头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更深的烦躁和空虚。
三十万,像个无形的鬼,掐着他的脖子。
就在他盯着地上爬过的蚂蚁,想着是不是该去找放校园贷的“刀疤刘”碰碰运气时,一片阴影笼罩了他。
王金下意识抬头,逆着午后刺眼的阳光,他最先看到的是一双修长得过分、穿着普通帆布鞋的腿,然后是窄窄的腰身,最后是那张半个月来魂牵梦绕、此刻却因背光而有些朦胧的脸。
雪就站在他面前,微微低着头看他。
她实在太高,王金蹲着,感觉自己像只蜷缩的野狗。
“看你筹钱也不容易。”
她的声音响起来,还是那样平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王金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又瞬间冻结。
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手指抠进了地上的尘土。
“那三十万就免了。”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又像一记闷棍,砸得王金耳朵里嗡嗡作响。
免了?什么意思?他茫然地抬起头,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一丝玩笑或者戏谑的痕迹,可只有一片平静的、近乎淡漠的美丽。
雪说完,似乎并不打算等他反应,也没解释。
她只是接着用那种陈述事实般的语气补了一句:“晚上的时候找个安静的地方。”
然后,她转过身,踩着那双看起来有些旧的帆布鞋,不紧不慢地朝着学校大门走去。
她的步幅很大,腰背挺得笔直,午后的风拂动她衬衫的下摆和脑后的马尾,那身影在阳光下仿佛自带柔光,与这嘈杂破败的校门口、与蹲在地上灰头土脸的王金,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碎片,短暂交错后,又倏然分离。
王金呆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教学楼拐角,那股笼罩着他的、混合着极致诱惑与恐惧的气息似乎还在鼻尖萦绕。
几秒钟后,巨大的狂喜才像火山喷发一样冲垮了他的呆滞。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因为蹲得太久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那部屏幕裂了好几道的旧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残余的颤抖,好几次输错了密码。
打开那个他每天要看无数次的、标注为“大事”的文件夹,里面只有一个App和一张截图。
App是山寨手机自带的保密计算器,截图是雪的银行卡号,是他当初不知花了多大勇气、用“转了账才算有诚意”的歪理缠着她要来的。
他点开手机银行,登陆,手指在屏幕上飞快跳动。
一百四十万,这个让他和他那帮兄弟夜不能寐、倾家荡产、差点走上绝路的数字,此刻在屏幕上闪烁着,竟显得有些不真实。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核对了一遍那串倒背如流的卡号,然后重重按下了确认转账。
转账成功的绿色提示弹出来时,王金感觉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但随即又被更汹涌的燥热取代。
他成功了?不,是她免了那三十万!晚上,安静的地方……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怕这美梦一样的情景会突然破碎。
他咧开嘴,想笑,却只发出一点嗬嗬的气音。
他用力抹了把脸,把手机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擦掉,然后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背,把手机宝贝似的塞回裤兜,还拍了拍。
他最后看了一眼雪消失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教学楼光洁的玻璃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接着,他转过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用一种近乎滑稽的轻快步伐,屁颠屁颠地朝着同一个校门跑去。
路过门口皱着眉打量他的保安时,他甚至破天荒地、努力挤出了一个自认为最灿烂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因为过度兴奋和之前的煎熬而扭曲得有些怪异。
他冲进了校门,融入了午后校园里慵懒而嘈杂的人流,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浑身的血液都朝着一个方向奔涌,烫得他几乎要燃烧起来。
晚上的安静地方……哪里好呢?这个全新的、甜蜜的烦恼,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