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养心殿。
此处本是帝王日常处理政务、休憩之所,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沉檀香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权力核心的压抑。
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份从龙榻上蔓延开的衰败与威严交织的诡异气氛。
英武帝顾世渊倚靠在明黄色的锦缎软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不见血色,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微弱,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任谁看去,都是一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的模样。
唯有那双偶尔开阖的眼眸,深处会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与这垂死病体截然不同的精光,但很快又被浑浊与疲惫所取代。
龙榻之下,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除去已然毙命的三皇子顾君栅,剩余的十五位皇子,从太子赵弘明到尚未成年的小皇子,按照长幼次序,跪得整整齐齐。
个个低眉顺眼,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和殿外隐约传来的更漏声。
良久,英武帝似乎积蓄了一些力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嘶哑着开口,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皇子的心尖上:
“顾琴箫……”
他浑浊的目光缓缓移向跪在最前方的太子,“栅儿……可是你……杀的?”
这话问得直接而冰冷,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瞬间让殿内的空气又凝固了几分。
所有跪着的皇子都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太子的方向。
太子顾琴箫闻言,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惊慌或恐惧,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龙榻上那双审视的眼睛,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
“父皇明鉴。儿臣不知,父皇为何会作此想?莫非是听了什么人的片面之词?”
他话语一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龙榻旁下首位置坐着的一位宫装美妇——正是三皇子顾君栅的生母,兹宁贵妃,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与不解,“还是说,在父皇心中,兹宁姨娘所说的一切,便是不容置疑的真相,而儿臣这个嫡长子、一国储君的话,反倒无足轻重了?”
他并未直接否认,而是先将问题抛了回去,点出皇帝可能受到后宫嫔妃的影响,质疑其判断的公正性。
不等皇帝或兹宁贵妃反应,太子继续道,语气诚恳而带着几分痛心:“是,儿臣承认,平日与三弟政见或有不合,性情亦非全然相投。”
“但父皇早有明旨,严禁皇子之间手足相残,此乃国本稳固之基,儿臣身为储君,更当以身作则,岂敢违逆父皇圣意,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近乎于宣誓的郑重:“退一万步讲,即便……即便父皇未曾下过此等严令,兄弟一场,血脉相连,儿臣又怎会、怎舍得……对三弟下此毒手?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儿臣扪心自问,绝做不出来!”
说到动情处,他眼圈甚至微微发红,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将一个被父皇误解、痛失兄弟又蒙受不白之冤的孝子贤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太子这番话,情理兼备,既抬出了皇帝自己的禁令作为护身符,又大打感情牌,将自己置于道德制高点。
果然,坐在一旁锦墩上的兹宁贵妃瞬间坐不住了!她原本就因丧子之痛而脸色苍白,此刻见太子如此巧言令色、颠倒黑白,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就要站起身斥责:“你!太子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坐在她身旁另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气质更为沉稳冷静的贵妃——?静贵妃,却看似不经意地伸出手,轻轻按在了兹宁贵妃的肩膀上。
?静贵妃手上并未用多大力度,但指尖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劲道,让兹宁贵妃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刚提起的一口气瞬间涣散,竟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只能徒劳地张着嘴,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瞪着太子。
就在这时,跪在皇子队列中稍靠前位置的四皇子顾万壑,猛地抬起头,他生得虎背熊腰,性格向来莽直火爆,此刻见太子被质疑,又见兹宁贵妃欲要攀咬,顿时按捺不住,竟主动向前膝行一步,重重叩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愤懑不平之气:
“父皇!儿臣以为,父皇当真是上了年纪,被某些妇人的枕边风吹糊涂了!”
他这话说得极为不敬,瞬间让殿内所有人脸色都是一变。
顾万壑却不管不顾,继续大声道:“顾君栅那厮,狼子野心,天下皆知!他暗中勾结边将,结交朝臣,此番更是胆大包天,竟伪装身份藏匿于大哥的东宫府邸!这摆明了是图谋不轨,想要伺机刺杀大哥,抢夺太子之位!其心可诛!其行可灭!”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横肉抖动:“要我说,大哥杀了他,那是替天行道,清理门户!这等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放肆!”
龙榻之上,英武帝猛地发出一声怒喝,虽然中气不足,但那积威已久的帝王之怒,依旧让整个养心殿都为之震颤!
他枯瘦的手掌重重一拍龙榻边缘,发出“嘭”的一声闷响,打断了几近咆哮的顾万壑。
“顾老四!”
英武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四皇子,嘶声道:“你……你这逆子!竟敢如此口出狂言,诽谤兄长,顶撞于朕!滚!给朕滚出去!跪到殿外清醒清醒!”
顾万壑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了一跳,但脸上仍是一副不服气的模样,还想辩解:“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
“滚!”
英武帝根本不给他再说下去的机会,抓起枕边的一串玉珠就砸了过去,虽然无力,却表明了他极度的愤怒。
顾万壑见皇帝动了真怒,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重重磕了个头,梗着脖子,在众皇子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起身大步走出了养心殿,老老实实地跪在了殿门外的汉白玉台阶上,但腰板依旧挺得笔直,满脸的不忿。
这一番闹剧,暂时压下了对太子直接的质问,却也让殿内的气氛更加诡谲。
英武帝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愈发难看,仿佛随时会背过气去。
兹宁贵妃伏在?静贵妃肩上低声啜泣,?静贵妃则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低垂,看不清眼中神色。
太子顾琴箫重新低下头,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这场天家父子、兄弟之间的暗斗,显然才刚刚开始。
而龙榻上那位看似奄奄一息的皇帝,心中究竟作何想,更是迷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