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旺化工案重新鉴定开始的那天早晨,苏清越在省高法食堂遇到了赵明。这位民四庭庭长看起来睡眠不足,眼袋很明显,但眼神很亮。
“专家组今天进场。”赵明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下,“三家机构,七位专家,全部签了保密承诺书。现场取样全程录像,样本一式三份,分别由三家机构保管。”
“村民代表安排好了吗?”苏清越问。
“安排了五个代表,包括上次你见的王大姐。”赵明喝了口粥,“不过鑫旺化工那边也有要求,他们要派两个技术员陪同。”
“这合适吗?”
“合议庭研究过,只要不干扰取样,可以允许。”赵明说,“但技术员只能看,不能碰。所有操作由专家完成。”
苏清越点点头。程序上这样安排没有问题,但她隐隐有些不安——鑫旺化工主动要求派人陪同,是想监督过程,还是有其他目的?
上午九点,她忍不住打开省高法的内部监控系统——虽然被要求回避案件,但作为研究室人员,她有权查看非涉密的公共区域监控。切换到云湖区的实时画面,能看到鑫旺化工厂区门口停了几辆车,有几个人在交谈。
画面分辨率不高,但她认出了王大姐——那个穿着蓝布衫的妇女站在人群边缘,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环保协会的孙律师也在,正和一位穿白大褂的专家说话。
十点半,手机震动。是环保厅王处长发来的现场照片:专家组正在污水排放口取样,几个戴着口罩手套的技术人员操作着专业设备。配文:“取样规范,进展顺利。”
苏清越稍微松了口气。她回复:“辛苦了,注意安全。”
下午,她继续修改调研方案。项目专班的人员名单已经确定,下周就要开始第一次实地调研。她列出了第一批要走访的机构:省环境科学研究院、省司法鉴定中心、东州市环保监测站,还有两家民营鉴定机构。
四点钟,周维打来电话,声音压得很低:“清越,你在办公室吗?说话方便吗?”
“方便,怎么了?”
“鑫旺化工那个案子,你们委托的鉴定专家组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建军的专家?”
苏清越翻开专家组名单,果然在第三家机构——北京中环司法鉴定中心的名单里看到了这个名字。
“有,北京来的。怎么了?”
“这个人……”周维顿了顿,“我们查到一些情况,可能和鑫旺化工有利益关联。但还没有确凿证据。”
苏清越的心提了起来:“什么关联?”
“他所在鉴定中心的副主任,是鑫旺化工法律顾问的大学同学。两人去年还一起参加过行业会议。”周维说,“虽然不能直接证明会影响鉴定公正,但存在这种关联,按说应该回避。”
“现在专家组已经进场了……”
“我知道。所以只能提醒你注意。”周维说,“如果鉴定结果出现明显偏向,你们要有应对准备。”
挂了电话,苏清越立刻去找赵明。但赵明办公室锁着门,书记员说他去现场了,要晚上才回来。
她回到座位,打开专家组名单仔细研究。陈建军,五十二岁,环境工程博士,国家注册环境影响评价工程师,从业二十八年,参与过多个重大环境损害鉴定项目。从简历看,是行业资深专家。
但周维的提醒不能忽视。司法鉴定最重要的是中立性,任何可能影响中立性的关联都应该披露。
她调出专家签署的承诺书扫描件。承诺书第三条写着:“本人承诺与本案当事人无任何可能影响鉴定公正性的利害关系。”
如果陈建军隐瞒了关联,那就涉嫌违规。
下午五点,现场传来消息:第一天取样工作完成,共取了十二个点的水样、八个点的土壤样本、三个点的底泥样本。所有样本封存、编号、录像,明天送往三家机构的实验室。
苏清越盯着电脑屏幕,忽然想起什么。她打开省环保厅的官网,查询环境影响评价专家库。输入“陈建军”,果然找到了——他是省环评专家库成员,去年参与评审过云湖区的一个化工项目。
她继续查那个项目,心渐渐沉下去:项目名称是“鑫旺化工污水处理系统升级改造工程环评报告评审”。
陈建军参与过鑫旺化工项目的环评评审,却没有在承诺书中披露。
这已经不仅仅是关联了,这是直接的工作关系。
她抓起电话打给赵明,但无人接听。又打给现场的法警负责人,对方说赵明正在和专家开会,不方便接电话。
“有急事吗苏法官?”
“请转告赵庭长,专家组里有位专家需要回避。具体情况我发他邮箱。”
挂掉电话,苏清越快速写了一份情况说明,附上查到的证据截图,发到赵明的公务邮箱。发送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七分。
等待回复的时间格外漫长。六点半,赵明终于回电话了,声音疲惫:“小苏,你发的情况我看到了。专家组开会研究过了,陈建军主动说明,他确实参与过那个项目的环评评审,但只是书面审阅,没有去现场,也没有和鑫旺化工的人接触。他认为这不构成需要回避的利害关系。”
“但他的评审意见可能会影响他对企业环保状况的判断……”
“专家组其他六位专家也认为,这种程度的关联在行业内很常见,如果严格回避,很多专家都做不了鉴定了。”赵明说,“而且现在取样已经完成,临时换人会影响鉴定连续性。合议庭讨论后决定,让他继续参与,但只负责实验室分析,不参与结论讨论。”
这算是个折中方案,但苏清越还是觉得不安。
“样本已经送实验室了吗?”
“正在送。水样和土壤样本分三路,分别送往三家机构的实验室。全程有法警押运,GpS定位。”
“实验室分析什么时候开始?”
“今晚就开始。专家说有些指标要尽快测,否则样本可能变质。”
晚上八点,苏清越还在办公室。她调出三家鉴定机构的资质文件,一家家核对。省环科院没问题,是事业单位;中国地质大学环境学院也没问题;问题就在北京中环司法鉴定中心——这是一家民营机构,虽然资质齐全,但盈利性质明显。
她查了这家机构近三年的业务记录,发现他们承接的企业委托鉴定远多于法院委托。而在几起企业败诉的案件中,他们出具的鉴定报告都对企业有利。
这不能说明什么,但值得警惕。
九点钟,她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苏法官,我是清水湾的李师傅。今天取样的时候,我发现了个怪事。”
苏清越立刻回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李师傅您好,我是苏清越。您发现了什么?”
“就是……今天在工厂后面的老排污口取样时,我看见他们的技术员和那个北京来的专家说了几句话。”李师傅声音有些犹豫,“当时我离得远,听不清说什么。但那个专家点了点头,然后取样的时候,就跳过了旁边一个水坑。”
“什么样的水坑?”
“就是……颜色特别深的一个坑,周围草都死了。我觉得那个地方污染最严重,但专家没取那里的样。”
苏清越握紧手机:“您确定吗?”
“确定。我还特意走过去看了,那个坑里的水发黑,有股刺鼻味。但专家说那个点‘不具备代表性’,取了旁边的水。”
“现场录像了吗?”
“录了,全程都录。但我怕录像里看不清那个坑的情况……”
挂掉电话,苏清越在办公室里踱步。取样点的选择直接影响鉴定结果,如果漏掉了污染最严重的点位,整个评估都可能失真。
她再次打给赵明,这次接通了。
“赵庭长,清水湾的村民反映,取样可能漏掉了关键点位。”
她把李师傅说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小苏,”赵明的声音很沉,“你现在说这些,我很难办。取样已经结束了,样本都封存送检了。而且现场有五位村民代表,两位企业技术员,七位专家,还有法警全程录像。如果真有问题,当时为什么没人提出来?”
“村民可能不懂,不敢质疑专家……”
“那现在质疑,证据呢?”赵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关心这个案子,但程序已经走完了。除非有确凿证据证明取样违规,否则不可能重新取样。”
苏清越无话可说。是啊,程序已经走完了。即使真有瑕疵,现在提出来,只会被认为是“无理取闹”或“干扰鉴定”。
“不过,”赵明话锋一转,“你的提醒有道理。我会让书记员仔细核对现场录像,特别是那个水坑的情况。如果确实有问题,会在鉴定报告中注明。”
也只能这样了。
挂掉电话,苏清越坐在黑暗中。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但她的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法治的困境就在于此:程序保障了公正,但也可能成为掩盖问题的屏障。当所有程序都“合法合规”地走完,即使结果可能有偏差,也很难推翻。
手机又响了,是周维。
“情况怎么样?”
苏清越把情况说了一遍。
“果然……”周维声音低沉,“我们查到,陈建军所在的鉴定中心,去年接受过一家化工企业的捐赠,用于实验室设备更新。那家企业虽然不是鑫旺化工,但属于同一个行业协会。”
“这些关联为什么不早点查出来?”
“因为太隐蔽了。”周维说,“捐赠是以行业协会名义进行的,企业名单不公开。我们是查另一个案子时偶然发现的。”
“现在怎么办?”
“只能等鉴定结果出来。”周维说,“但你们要做好准备,如果结果明显偏离其他两家的结论,要能拿出质疑的依据。”
这一夜,苏清越失眠了。她反复思考程序与实质的关系,思考如何在既定的规则框架内,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
凌晨三点,她忽然坐起来,打开电脑。
她给赵明写了封邮件,不是质疑取样过程,而是提出一个建议:在鉴定报告中,不仅要给出最终结论,还要完整呈现三家机构各自的检测数据、分析方法、推理过程。让合议庭能看到不同专家判断的差异,而不是只有一个简单的结论。
“兼听则明。”她在邮件中写道,“如果三家机构的结论一致,那是最好的证据;如果有分歧,分歧点在哪里、为什么分歧,这些信息对法官判断同样重要。”
发完邮件,天已经蒙蒙亮了。
她走到窗前,看着城市从沉睡中醒来。街灯一盏盏熄灭,晨曦给楼宇镀上金边。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鑫旺化工案的鉴定,也进入了最关键的实验室分析阶段。
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很有限。但即使有限,也要做到极致——用专业,用细心,用对真相的执着,去守护那道公正的底线。
窗外的鸟开始鸣叫,清脆的叫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苏清越洗了把脸,换上制服。镜子里的人眼睛里有血丝,但眼神依然清澈坚定。
今天,她要继续推进平台建设项目。那个项目,将来或许能避免今天这样的困境。
路还很长。但她会一直走下去。
因为法治的进步,就是在这样一次次困境、一次次反思、一次次改进中,慢慢实现的。
而她,愿意成为这漫长进程中,一块坚定的铺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