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妙瓦底,夜雨如注。
宋建国蜷缩在赌场三楼一间客房的窗帘后面,手里攥着一把老式左轮手枪。枪是坤沙的手下给他的,说是“防身用”,但他知道,真到了要用枪的时候,自己这条命也就到头了。
窗外的霓虹灯在雨幕中晕开迷离的光斑,“银河赌场”四个汉字忽明忽暗。楼下传来赌徒的喧哗、筹码的碰撞、还有女人娇媚的笑声——这里是欲望的泥沼,也是逃亡者的坟墓。
三天了。
从接到那个神秘电话“省纪委要动你”,到仓皇收拾细软,用假护照从云南瑞丽偷渡入境,再到这个鬼地方。每一步都像在走钢丝,而身后是万丈深渊。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加密通讯软件的消息。他颤抖着手点开,只有一行字:
“苏清越到省纪委了,证据已提交。你被正式立案。”
最后的侥幸破灭了。
宋建国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六十五岁,退休五年,本该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可现在,他像条丧家之犬,躲在东南亚最混乱的边境地带,手里攥着一把不知道能不能打响的枪。
门被敲响,三长两短。
他慌忙擦掉眼泪,把枪塞进后腰,起身开门。
进来的是个精瘦的缅甸男人,脸上有道疤,叫梭温,坤沙的得力干将。
“宋老板,住得还习惯?”梭温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眼神像刀子一样在他脸上刮过。
“还、还好。”宋建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坤沙老板什么时候能见我?”
“老板在忙。”梭温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支烟,“宋老板,你带来的钱,不够。”
宋建国的心猛地一沉。他出逃时带了五十万美金现金,还有几张境外银行卡,总资产超过两百万美金。这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
“梭温兄弟,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百万美金,你们保证我安全,帮我弄到去加拿大的新身份……”
“那是三天前的价。”梭温吐出一口烟,“现在情况变了。中国那边发了红色通缉令,国际刑警也在跟进。帮你,风险太大。”
“那……那要多少?”
“两百万。现金。”梭温盯着他,“而且,要再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梭温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扔在茶几上。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米色衬衫,正在过马路——是苏清越。
“这个中国女人,坤沙老板要她。”
宋建国愣住了:“为、为什么?”
“她坏了老板的生意。”梭温冷笑,“东州财富那个刘志远,本来老板能拿到两亿赎金。结果这女人闯进来,把账本抢走了,还惊动了中国军方。老板很生气。”
“可我跟她没关系啊……”
“你有。”梭温站起来,走到宋建国面前,“你是她正在查的人。如果你能把她引到妙瓦底,老板不仅帮你弄新身份,之前的钱还可以退一半。”
宋建国后退一步,后背抵在墙上:“怎么引?”
“很简单。”梭温重新坐下,“给她发消息,说你手里有刘玉芬留下的其他证据,关于她父亲周怀远十年前经办的一个案子。她一定会来。”
“周书记……”宋建国喃喃道。十年前,周怀远还是市纪委副书记,经办过棉纺厂改制腐败案。那个案子里,确实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梭温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你儿子宋涛在温哥华读大学对吧?学校不错,Ubc。你女儿宋婷在洛杉矶,刚生了孩子。多幸福的一家人啊。”
门关上。
宋建国滑坐在地,浑身冰凉。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窗外雨更大了,赌场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血红色的光影。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下午。棉纺厂厂长王建国(不是后来那个副县长,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拎着黑色手提箱走进他办公室,箱子里是二十万现金。
“宋主任,厂子改制的事,您多费心。”
他收下了。因为那时他儿子要出国,需要钱;女儿要买房,需要钱;他自己想往上爬,更需要钱打点。
后来周怀远查这个案子,他做了手脚,把关键证据“弄丢”了。王建国安然无恙,他拿到了第二笔三十万。
再后来,王建国通过他认识了赵立民,开启了云湖区那一系列拆迁腐败。雪球越滚越大,牵扯的人越来越多。
直到刘玉芬那两千块。
他至今记得那个老妇人颤抖的手,皱巴巴的信封装着攒了半年的钱。他说“一周内给你消息”,转身就把钱扔进了抽屉,再也没管过。
一个老工人的死活,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可现在,那个老妇人留下的铁盒,成了他的催命符。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女儿宋婷发来的视频请求。
他犹豫再三,还是接起来。屏幕里出现女儿憔悴的脸,背景是医院的病房。
“爸,你在哪儿?”宋婷的声音带着哭腔,“妈妈脑溢血住院了,医生说要手术,手术费……”
“多少?”他哑着嗓子问。
“至少三十万美金。爸,你在国外的账户里还有钱吗?我这边凑不齐……”
宋建国闭上眼睛。他在境外账户里的钱,大部分已经转去温哥华给儿子买房了。剩下的,就是带来缅甸的这一百万。
如果给了坤沙两百万,女儿怎么办?
如果不给,坤沙会怎么做?把他交给中国警方?还是直接灭口?
“婷婷,”他睁开眼睛,“爸爸会想办法。你先照顾妈妈,钱的事……三天内我给你。”
挂断视频,他瘫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雨声敲打着窗户,像无数只手在拍打。
同一时间,中国东州,医院病房。
周怀远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苏清越看得清清楚楚。她握着父亲的手,轻声说:“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如果能,再动一下手指。”
三秒后,食指微微弯曲。
李淑芬捂住嘴,眼泪涌出来。苏清越的眼眶也湿了。三个月了,父亲终于有了意识。
医生很快赶过来,检查后说:“这是很好的迹象。虽然离完全苏醒还有距离,但说明脑功能在恢复。要继续做促醒治疗,多跟他说说话。”
等医生离开,李淑芬拉着苏清越的手:“清越,你爸最惦记的就是你。你每次来,他心跳都会加快。你多陪他说说话。”
“妈,我会的。”苏清越看着病床上消瘦的父亲,“但现在……我可能又要出差。”
李淑芬的手紧了紧:“去哪儿?去多久?”
“还不确定。”苏清越不想让婆婆担心,“妈,爸这边就辛苦您了。周维会常来,我也会每天打电话。”
从医院出来,苏清越直接去了市纪委。虽然省纪委要求她接受保护,但东州这边的工作不能停。宋建国跑了,可他的关系网还在。她要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些盘根错节的线头一根根揪出来。
办公室里,陈卫国已经在等她了。
“清越,省纪委的通报我看了。”老陈脸色凝重,“宋建国这一跑,牵扯出很多人。光今天上午,就有三个干部主动来交代问题,都说和宋建国‘有经济往来’。”
“交代了什么?”
“都是小问题,几千几万块的礼金。”老陈摇头,“他们在试探,看我们掌握了多少。真正的大鱼,还藏着呢。”
苏清越坐下,打开电脑:“那就先从小鱼抓起。一个一个审,让他们互相揭发。宋建国的银行流水、通讯记录、出入境记录,全部调出来,交叉比对。还有他家人、亲戚、司机、秘书,一个都不要放过。”
“已经在做了。”老陈顿了顿,“但清越,有件事你得知道——市委常委会上午开了会,有人提议,说宋建国案‘牵扯面太广’,建议‘稳妥处理’,不要扩大化。”
“谁提议的?”
“政法委的张书记。”
苏清越的手停在键盘上。政法委张书记,和宋建国的女婿是上下级关系。
“李书记什么态度?”
“李书记顶住了压力,说一查到底。”老陈压低声音,“但清越,这说明什么?说明宋建国的保护伞,可能就在我们身边。”
苏清越沉默。她早就料到了。一个退休五年的处级干部,能在立案前几小时闻风而逃,能在境外有产业和人脉,能在危急时刻威胁到办案人员——这绝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
“老陈,”她抬起头,“刘玉芬铁盒里那份名单,除了宋建国,还有七个人。这七个人,现在都在什么位置?”
老陈递过来一份表格:“我查了。三个已经退休,两个调离东州,一个去年病逝,还有一个——”他指着一个名字,“王强,云湖街道主任,就是挪用维权基金的那个,已经被留置了。”
“剩下的呢?”
“退休的那三个,两个在海南养老,一个在深圳跟着子女住。调离的两个,一个在省民政厅当副处长,一个在省发改委当科长。”
苏清越盯着这些名字。十年的时间,足够让很多事被遗忘,也足够让很多人爬上高位。
“全部重新调查。”她说,“就从十年前棉纺厂改制案查起。当年的账目、合同、会议记录,全部翻出来。还有那些下岗工人的安置情况,一个一个走访。”
“工作量太大了……”
“那就加人。”苏清越站起来,“我去跟宋书记申请,从各区县抽调人手,成立专案组。这个案子,必须挖到底。”
下午四点,苏清越接到省纪委的电话。
是李文涛亲自打来的:“清越,宋建国的行踪有线索了。”
“他在哪儿?”
“缅甸妙瓦底,银河赌场。我们通过国际合作渠道,确认他三天前用假护照入境,现在在坤沙的保护下。”
果然。和她推测的一样。
“李书记,我想去缅甸。”苏清越直接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太危险。坤沙点名要你,这很可能是个陷阱。”
“我知道。但宋建国是关键证人,他手里肯定还有更多证据。而且——”她顿了顿,“刘玉芬的铁盒里提到,我父亲十年前经办棉纺厂案时,可能留下了一些未公开的材料。这些材料,也许在宋建国手里。”
“你父亲……”李文涛的声音低沉下来,“清越,你确定要冒这个险吗?”
“我确定。”苏清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李书记,这个案子牵扯的不只是腐败,还有人命。刘玉芬的老伴因为工伤认定被卡,耽误治疗去世。那些下岗工人拿不到安置费,有人跳楼,有人重病。还有东州财富的三万七千个受害人……如果我们因为危险就退缩,那些人怎么办?”
良久,李文涛说:“我需要请示省委。另外,如果你真要去,必须有周密的计划和足够的保护。”
“我明白。”
挂断电话,苏清越走到窗边。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像永远流不完的眼泪。
手机震动,一条加密信息进来:
“苏委员,想救你父亲的名誉吗?想拿到宋建国手里的真东西吗?明天下午三点,瑞丽口岸,一个人来。带五十万现金,换一个地址。过期不候。”
发信人号码是一串乱码。
苏清越盯着这条信息。是陷阱,毫无疑问。但她没有选择。
宋建国手里有父亲需要的东西——也许是清白的证明,也许是更深的黑暗。无论哪一种,她都必须拿到。
她回复:“怎么确认你不是在骗我?”
几秒后,一张照片传过来。是一页泛黄的会议记录复印件,标题是“关于棉纺厂改制问题专题会议”,日期2009年11月5日。参会人员名单里,有周怀远,有宋建国,还有……赵立民。
记录的最后一行,有人用红笔写了一句话:“周坚持原则,赵不满。宋建议‘灵活处理’。”
签名是三个字母缩写:S.J.G.
宋建国的拼音缩写。
照片下面又跟了一行字:“这只是第一页。剩下的二十七页,都在宋建国手里。来不来,随你。”
苏清越握紧手机。这确实是父亲的笔迹,那些红字也确实是宋建国的字迹。十年前的那次会议,决定了棉纺厂改制的方向,也决定了数千工人的命运。
她必须去。
晚上七点,苏清越回到家。
周维已经做好了饭,安安坐在儿童餐椅上,用勺子笨拙地舀着米饭。看到妈妈回来,孩子张开手:“妈妈抱!”
苏清越抱起女儿,亲了亲她的小脸:“安安今天乖不乖?”
“乖!安安自己吃饭饭。”
周维看着她:“省里来电话了?”
“嗯。”苏清越放下孩子,走进厨房,“周维,我明天要去云南。”
周维的手停在炒锅上:“去干什么?”
“办案。”苏清越没有说具体内容,“可能要去几天。爸那边,你多去看看。妈一个人太累了。”
“清越,”周维关掉火,转身看着她,“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次危险吗?”
苏清越无法回答。
周维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这次,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安安需要你,爸那边也需要你。”
“那就都不去。”周维抓住她的手,“清越,你上次从缅甸回来,躺了半个月。医生说你的心脏不能再受刺激。这次再去,万一……”
“没有万一。”苏清越轻声说,“周维,有些事我必须做。为了爸,为了那些受害人,也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
“对。”苏清越抬头看着他,“如果我因为害怕就退缩,那我就不配穿这身制服,不配当安安的妈妈,也不配……不配当你妻子。”
周维闭上眼睛。很久,他说:“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
“我送你到机场。”
“不用,省纪委安排车。”
周维重新打开火,继续炒菜。锅铲碰撞的声音在厨房里回荡,掩盖了无声的叹息。
晚饭吃得很安静。安安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乖乖吃饭,没有说话。
吃完饭,苏清越给女儿洗澡、讲故事、哄睡。孩子抱着她的小兔子,小声问:“妈妈,你又要去抓坏人吗?”
“嗯。”
“这次抓多久?”
“很快。”苏清越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等妈妈回来,带安安去游乐园,好不好?”
“拉钩。”
“拉钩。”
孩子睡着后,苏清越回到卧室。周维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这是什么?”
“定位器,最高级别加密,军方技术。”周维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纽扣大小的金属片,“缝在内衣里。只要还在这个星球上,我就能找到你。”
苏清越接过:“谢谢。”
“还有这个。”周维又拿出一个胶囊,“急救药,心绞痛发作时含在舌下。医生说你最近心脏状况不稳定,必须带着。”
苏清越点头,把药收好。
夜深了,两人躺在床上,谁都没有睡着。
“清越,”周维在黑暗中说,“还记得我们结婚时说的话吗?”
“记得。”苏清越轻声说,“你说,这条路很难,但你会一直陪着我。”
“现在还是。”周维握住她的手,“所以,一定要回来。”
窗外,雨还在下。
远处的城市灯火,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光晕。
而更远的地方,国境线外,另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宋建国坐在赌场的客房里,一遍遍擦拭那把左轮手枪。
窗外的霓虹灯,把他的手映成血红色。
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要么把苏清越引过来,交给坤沙,换一条生路。
要么,死在这异国他乡。
枪很冷,像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