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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面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监护仪的绿色波形平稳地跳动着,发出规律的电子音。空气里有消毒水、鲜花和某种若有若无的焦虑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

苏清越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左手背还埋着留置针,淡黄色的营养液正一滴滴流入静脉。她的脸比三个月前更加消瘦,颧骨微微突出,但那双眼睛——经历过生死、见证过黑暗、亲手将数十名腐败分子送入囹圄的眼睛——依然锐利,像两把藏在鞘中的刀。

刀口还在疼。

左胸那道十七厘米的疤痕,从锁骨下方一直延伸到第四肋骨处,像一条狰狞的蜈蚣。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提醒着她那场发生在缅甸妙瓦底雨林中的枪战。子弹贯穿左肺,离心脏仅两厘米。主刀医生后来说:“如果再偏一点点,我们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清越,喝点粥吧。”周维端着保温桶走进来,眼下的乌青显示他又是一夜未眠。

他是凌晨四点从专案组赶回来的。棉纺厂改制案的后续工作还在收尾,十七名厅处级干部的审查、取证、移送司法,每一步都需要他这个省纪委案件监督管理室主任签字把关。而作为苏清越的丈夫,他还要照顾术后恢复的妻子,安抚受惊吓的女儿,应付不断前来探望的各级领导。

苏清越接过碗,白粥温热,熬得浓稠,上面撒着细细的肉松——是她喜欢的口味。她舀了一勺,送到嘴边,却忽然停住了。

“怎么了?不合胃口?”周维紧张地问。

“不是。”苏清越摇摇头,把勺子放回碗里,“爸那边……今天醒了吗?”

周维的眼神黯淡了一瞬。

三个月前,就在苏清越从缅甸被紧急送回国的同一时间,周怀远——她的父亲,那位在政法系统工作了三十年的老检察官——因突发脑梗被送进医院。医生说是长期高压工作积累的结果,但苏清越知道,父亲是因为她。因为女儿一次次在刀尖上行走,因为那些寄到家里的匿名恐吓信,因为安安被绑架时父亲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把我的孙女还给我”。

“醒了,但还不太能说话。”周维的声音很轻,“护工说,昨晚他一直在看你上新闻的画面。”

电视里正在重播昨天的《新闻联播》。画面中,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召开新闻发布会,通报棉纺厂系列腐败案查处情况。苏清越的照片一闪而过——那是她手术前的证件照,穿着深色西装,表情严肃,眼神坚定。

“下面播报一组简讯。”女主播的声音平稳而有力,“经党中央批准,中央纪委国家监委近日对xx省原副省长王某某严重违纪违法问题进行了立案审查调查……”

苏清越闭上眼睛。

王某某。那个在棉纺厂改制案中收受巨额贿赂、为黑恶势力充当保护伞的省部级干部。也是她这十年来,亲手送进去的级别最高的腐败分子。

证据链已经完整。银行流水、行贿人供述、境外账户、秘密录音……所有的材料在她手术前就整理完毕,移交给了中央专案组。她知道,这个案子已经尘埃落定。

但代价呢?

父亲瘫痪在床,女儿需要长期心理辅导,自己胸口多了个随时可能致命的伤疤,而家庭——

“周维,”苏清越睁开眼,看着他,“我们谈谈。”

周维身体一僵。他太了解妻子了,这种语气,这种眼神,意味着她要说的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

“安安下学期还是转学吧。”苏清越平静地说,“去外地,你妈那边,或者我爸妈那边。换个环境,对她的恢复有好处。”

“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苏清越的声音没有起伏,“案子还没完。王某某的案子虽然结了,但他背后那个网络——那些帮他洗钱的、跑腿的、在境外接应的——这些人还在逍遥法外。”

“苏清越!”周维猛地站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躺在床上,胸口开过刀,肺功能只剩正常的百分之七十!医生说你再也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熬夜,不能承受高压!你还想怎么样?非要把命搭进去才算完吗?!”

病房里一片死寂。

监护仪的滴答声变得格外刺耳。

苏清越静静地看着丈夫。她看到了他眼里的血丝,看到了他鬓角新生的白发,看到了这三个月来他因为她而承受的一切——工作、家庭、舆论、来自各方的压力。

“周维,”她轻声说,“你还记得我们结婚那天,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周维别过脸去。

“你说:‘苏清越,我知道你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但没关系,我陪你走。’”苏清越一字一句地重复,“那天我穿着红色的旗袍,你穿着军装——那时候你还在部队。我们在政法大学的梧桐树下拍婚纱照,你说,这棵树见证了一代又一代政法人的理想。”

她停顿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刀口又开始疼了。

“我的理想从来没有变过。”她说,“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变。”

周维的肩膀垮了下来。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他的声音沙哑,“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才……才这么害怕。”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苏清越调整了一下呼吸。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神情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病房。然后,一位老者走了进来。

他大约六十多岁,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枚鲜红的党徽。步伐稳健,气质沉稳,那种只有在高级领导干部身上才能见到的不怒自威的气场,瞬间让整个病房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苏清越认出了他。

中央纪委常委、国家监委委员,李正国同志。三个月前,正是他亲自带队来到省里,宣布对王某某采取留置措施。

“清越同志,躺着别动。”李正国抬手示意正要坐起来的苏清越,“身体要紧。”

周维已经退到了一旁,微微躬身:“李书记。”

李正国点点头,目光落在苏清越身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开口:“气色比我想象的好。医生怎么说?”

“恢复得不错。”苏清越回答,“再有两周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李正国在护工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随行的两名工作人员一左一右站在门边,“我今天来,一是代表组织看望你,二是——”

他顿了顿,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传达中央的决定。”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李正国拆开信封,取出一份红头文件。他没有立刻宣读,而是先看了苏清越一眼,眼神复杂——有关切,有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托付。

“苏清越同志,”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经中央纪委常委会研究,并报党中央批准,决定任命你为中共xx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

文件上的黑色字体,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任命苏清越同志为中共xx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副书记(副厅长级,试用期一年)。”

周维倒吸了一口凉气。

省纪委副书记。副厅级。

苏清越今年32岁。全省最年轻的副厅级干部之一,也是省纪委历史上最年轻的副书记。破格提拔——而且是连跨两级,从正处直接到副厅。

“清越同志,”李正国合上文件,看着她,“组织上考虑了很久。你的能力、你的成绩、你在棉纺厂系列案件中展现出的政治担当和业务水平,都有目共睹。但更重要的是——”

他向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现在的政法系统,需要一剂猛药。需要像你这样,敢于碰硬、善于斗争、在生死考验面前不改初心的干部。”

苏清越的手在被子下握成了拳。刀口的疼痛忽然变得尖锐,但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李书记,”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的身体状况,可能无法承担这么重的担子。”

“这是组织经过全面考察后的决定。”李正国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的主治医生我已经亲自谈过了。他说,你的身体底子好,恢复能力强,只要注意调养,正常工作没有问题。当然——”

他话锋一转:“副书记的工作,主要是领导分管部门,把握大方向,不需要像在一线时那样冲锋陷阵。这也是组织对你的保护。”

保护。

苏清越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她知道这份任命背后的深意。破格提拔,一方面是肯定,另一方面也是把她放到更高的平台上——同时也是更显眼的位置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那些被她断了财路、毁了前程的人,现在会把她看得更清楚。

靶子变大了。

“清越同志,”李正国看着她,眼神深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份任命状,不是奖章,是战书。你捅了一个马蜂窝,现在,马蜂要倾巢出动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凋零的梧桐树。

“王某某的案子虽然结了,但他经营多年的腐败网络,根系还在。司法系统、金融系统、国企系统……甚至在我们纪检监察系统内部,都还有他的人。这些人现在如惊弓之鸟,要么拼命掩盖痕迹,要么疯狂反扑。”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

“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把这些残余势力,连根拔起。”

苏清越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她的脸色白了一瞬,但背脊挺得更直了。

“我服从组织决定。”

李正国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他从公文包里又取出一份文件:“这是你的分工安排。分管案件审理室、干部监督室、国际合作处。另外,省委决定,由你兼任省反腐败追逃追赃工作办公室主任。”

案件审理。干部监督。国际合作。追逃追赃。

每一个都是要害部门,每一个都是硬骨头。

“清越啊,”李正国的语气缓和下来,像一个长辈在叮嘱晚辈,“你还年轻,路还长。记住一句话:在纪检监察这条战线上,走得快不如走得稳,走得远不如走得正。组织信任你,但你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他伸出手,苏清越握住。那只手温暖而有力。

“好好养病,尽快归队。同志们都在等你。”

李正国离开后,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周维走到床边,看着那份红头文件,久久没有说话。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任命书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清越三个字,在光里熠熠生辉。

“32岁的省纪委副书记。”周维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清越,你创造了历史。”

苏清越没有看文件,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梧桐叶在秋风中纷纷落下,金黄一片,像一场盛大而悲壮的告别。

“周维,”她说,“帮我个忙。”

“什么?”

“去爸的病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苏清越转过头,看着丈夫,“他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周怀远一直希望女儿能走上更高的平台,能为这个国家的法治建设做更多的事。但他也一直害怕——害怕女儿走得太快,摔得太重;害怕那些藏在暗处的黑手,会把女儿拖入深渊。

周维点点头,拿起文件,转身要走。

“等等。”苏清越叫住他。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东西——一枚褪色的党徽,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但红色的底色依然鲜艳。这是她入党的那天,周怀远亲手别在她胸前的。

“把这个也带上。”她把党徽放在文件上,“告诉爸,他的女儿,没有让他失望。”

周维的眼睛红了。他用力点头,大步走出病房。

门关上的那一刻,苏清越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副厅级。省纪委副书记。更高的平台,更大的权力,也更重的责任。

她想起李正国的话:“这份任命状,不是奖章,是战书。”

是的,战书。

那些被她送进去的人,他们的同伙、保护伞、利益关联方,现在一定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们会在暗处咬牙切齿,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她拉下来,甚至——

让她消失。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

点开,是一口漆黑的棺材。棺材盖上,用血红色的字体写着两个字:

“副厅”

苏清越盯着那张图片,看了很久。然后,她按下了删除键。

窗外的风更大了,梧桐叶疯狂地飞舞。深秋的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沉重的铁板。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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