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省现场会结束后的第三天，市委组织部的考察通知就下到了云湖区委。
通知很正式，用词严谨：“根据工作需要和干部选拔任用有关规定，拟对苏清越同志进行晋升副处级领导干部考察。请配合做好相关工作。”
考察组由市委组织部干部二科科长带队，成员包括市纪委组织部的一名同志——这是双管干部考察的常规配置。考察程序包括：民主测评、个别谈话、查阅资料、征求意见。
苏清越看到通知时，正在棚改指挥部开会。手机震动，是周怀远发来的消息：“考察组明天上午到。按程序准备，正常对待。”
她回复：“明白。”
放下手机，会议室里其他人都看过来。棚改指挥部的几个负责人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苏主任，要恭喜了吧？”住建局老陈笑道，“全省现场会开得这么成功，该提拔了。”
“程序还没走呢。”苏清越收起手机，面色平静，“大家继续汇报工作。”
但会议室的气氛已经不一样了。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敬畏和讨好——这是权力即将发生变化的信号。
苏清越心里清楚，这次考察，是对她过去两年多工作的全面检验。民主测评、个别谈话，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结果。而她能做的，就是继续把手头的工作做好。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云湖区委小会议室。
民主测评会。参会范围包括：区纪委监委班子成员、中层干部代表、对口联系单位的负责人、部分街道纪工委书记，总共四十多人。
考察组组长、市委组织部干部二科科长林涛主持会议。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戴一副金丝眼镜，说话不急不缓：“根据市委安排，今天我们在这里对苏清越同志进行民主测评。测评表分为‘优秀’‘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四个等次，请大家本着对组织、对同志负责的态度，实事求是地填写。”
测评表发下来，会议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苏清越坐在第一排，背对着大家。她能感觉到身后投来的目光——有关切的，有审视的，也有复杂的。
十分钟后，测评表收回。工作人员当场统计。
林涛接过统计结果，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但很快恢复正常：“下面宣布测评结果：发出测评表41份，收回41份。其中，‘优秀’40票，‘称职’1票，‘基本称职’0票，‘不称职’0票。优秀率97.6%。”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这个优秀率，在云湖区的干部测评史上，是极高的。
林涛继续说：“接下来是个别谈话环节。请大家按照名单顺序，到隔壁谈话室。苏清越同志，你先留一下。”
等其他人都出去了，林涛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表格：“苏主任，按照程序，你需要填写《领导干部个人有关事项报告表》。请如实填写，包括本人、配偶、子女的房产、投资、兼职等情况。”
表格很详细，有十二页。苏清越接过，快速浏览。
房产：她和父母共有一套老房子，无贷款。
投资：没有。
兼职：没有。
配偶：周维，省纪委监委干部。房产一套（婚前财产），无其他投资。
子女：无。
她拿起笔，一项一项认真填写。写到“年度收入”时，她算了一下自己的工资、津贴、奖金，年收入不到十五万。
填完表，林涛接过看了看，点点头：“很干净。好了，你可以去忙了。谈话环节可能需要一整天。”
“好的。”苏清越起身，“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随时叫我。”
走出会议室，走廊里已经有人在等着谈话。看到她出来，大家都点头致意，但眼神里的内容各不相同。
苏清越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才轻轻吐了口气。
她并不紧张民主测评——自己的工作实绩摆在那里，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她知道，个别谈话才是真正的考验。那些不会写在测评表上的话，会在私下谈话里说出来。
果然，中午吃饭时，她在食堂遇到了区政协副主席老吴。
老吴今年五十八岁，在云湖工作了一辈子，人脉很广。他端着餐盘在苏清越对面坐下，压低声音：“小苏啊，今天谈话，我听到一些声音。”
苏清越放下筷子：“吴主席请讲。”
“有人说你能力强，有魄力，这是公认的。”老吴顿了顿，“但也有人说你……太年轻，做事有时候太急，不太注意团结老同志。”
“具体指什么？”苏清越问。
“比如上次查处住建局那个科长，程序上没问题，但处理得太快，没给人家留余地。那个科长的老领导，在区里工作多年，脸上有点挂不住。”
苏清越想起来，是那个违规审批的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她坚持按规定移送司法机关。那位科长的老领导，是区人大的一位副主任，确实找她说过情，被她婉拒了。
“吴主席，我处理案子，只看事实和法律，不看关系。”苏清越平静地说，“如果这算‘不注意团结’，那我认。”
老吴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小苏啊，在体制内，有时候光有原则不够，还得讲点方法。你还年轻，路还长，要学的东西还多。”
“谢谢吴主席提醒。”苏清越点点头，“我会注意工作方法，但原则不会变。”
老吴看她一眼，不再多说，低头吃饭。
下午，谈话还在继续。苏清越在办公室里处理文件，但心思总忍不住飘向隔壁的谈话室。
她知道，每个进去谈话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考察组的判断。有些话会传到她耳朵里，有些话永远不会。这就是干部考察的神秘之处——你永远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了什么。
快下班时，林涛来到她办公室。
“苏主任，谈话基本结束了。还有最后一个程序，需要你本人参加——考察组要和你本人谈话。”
“好的。”苏清越起身，跟着林涛来到谈话室。
房间里只有林涛和市纪委组织部的小张。桌上摆着录音笔和笔记本。
“苏清越同志，请坐。”林涛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今天的考察，主要是了解你的德、能、勤、绩、廉等方面的情况。下面有几个问题，请你回答。”
“好的。”
“第一个问题：请你总结一下，在云湖区工作两年多来，最满意的工作是什么？最遗憾的是什么？”
苏清越略作思考：“最满意的，是推动了‘基层监督三化建设’和‘阳光棚改’。这两项工作，让我看到了制度的力量——好的制度能让好人更好做事，也能防止坏人做坏事。最遗憾的，是有些工作推进得不够快，比如公益法律服务站的筹建，因为各种原因，还没完全落地。”
“第二个问题：在推进工作过程中，你遇到过哪些阻力？是如何克服的？”
“阻力很多。”苏清越实话实说，“有来自既得利益者的阻挠，比如查处腐败案件时；有来自传统观念的质疑，比如推广信息化监督时；也有来自内部的不理解，比如要求工作标准化、透明化时。克服的方法，就是坚持用事实说话、用数据说话、用群众的满意度说话。只要方向是对的，过程再难也要走下去。”
林涛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录。
“第三个问题：作为一名年轻女干部，你认为自己在工作中有什么优势和不足？”
这个问题很关键。苏清越沉吟片刻：“优势是学习能力强，对新事物接受快，比如大数据、信息化这些，我能很快上手。还有就是有冲劲，敢啃硬骨头。不足……可能是经验还不够丰富，有时候处理复杂人际关系时，方法还可以更灵活些。”
“第四个问题：如果这次能够晋升，到新的岗位后，你有什么工作思路？”
“如果能够到市纪委工作，我会继续深化监督创新。”苏清越说，“特别是在政法系统、国有企业这些重点领域，探索更有效的监督模式。比如运用大数据分析发现隐蔽问题，比如推动监督关口前移，从‘事后查处’向‘事前预防、事中监督’转变。”
谈话进行了半个小时。林涛的问题很全面，从工作到生活，从能力到性格。
最后，林涛合上笔记本：“苏清越同志，今天的考察就到这里。我们会如实向市委汇报考察情况。结果出来前，请正常开展工作。”
“明白。”苏清越站起身，“辛苦两位。”
走出谈话室，天已经黑了。
苏清越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那种把所有工作、所有成绩、所有缺点都摊开在别人面前审视后的疲惫。
手机响了，是周维。
“考察结束了？”
“刚结束。”
“感觉怎么样？”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苏清越揉了揉太阳穴，“剩下的，交给组织吧。”
周维沉默了几秒：“清越，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
“今天下午，省纪委这边也有人在议论你的考察。我听到一个说法，说有人向市委组织部反映了你的‘家庭问题’。”
苏清越心里一紧：“什么家庭问题？”
“说你父亲当年因为经济问题受过处分，虽然过去很多年了，但毕竟是个‘污点’。还说你和我的关系……说周书记是你未来的公公，这次考察会不会有‘照顾’的成分。”
苏清越的手指收紧。父亲的事，是她心里的一道伤疤。二十年前，父亲在国企当会计，因为一笔账目问题被处分，后来查清是冤枉的，但处分已经下了，影响已经造成了。这件事，她填表时如实写了，但没想到还会被人翻出来说。
至于和周维的关系……她和周维恋爱、订婚，都是公开的，程序上没有问题。周怀远在整个过程中都严格避嫌，甚至比普通领导要求更严。
“这些话，是正式反映的吗？”她问。
“应该不是正式举报，就是私下议论。”周维说，“但我担心，这些议论会影响考察组的判断。”
苏清越深吸一口气：“周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你问。”
“如果……如果这次我没能晋升，你会怎么想？”
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
“我会失望。”周维终于说，“但不是对你失望，是对这个体制失望。如果你这样实绩突出的干部都因为一些非工作因素不能晋升，那这个体制就有问题。”
“但如果真的没晋升呢？”
“那就等下次。”周维的声音坚定起来，“清越，你的能力、你的成绩，大家都看在眼里。一次挫折不代表什么。而且……不管你是副处还是正科，你都是苏清越，都是我最敬佩的人。”
苏清越眼眶一热。
“谢谢你。”她轻声说。
挂了电话，她走到窗边。窗外是城市的夜景，万家灯火。
她知道，在这个庞大的体制里，晋升从来不是只靠能力。背景、关系、机遇、运气……太多因素会影响结果。她能做的，就是把工作做到最好，其他的，交给时间和组织。
手机又响了，是母亲。
“越越，今天考察怎么样？”母亲的声音小心翼翼的，“你爸听说有人议论他当年的事，气得血压都高了。他说……说要是影响了你，他就去组织部说清楚。”
“妈，您劝劝爸，别激动。”苏清越心里一酸，“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组织会客观看待的。您和爸保重身体，别为这事操心。”
“能不操心吗？”母亲叹气，“越越，妈知道你一路走来不容易。要是真因为家里的事影响了你……妈心里难受。”
“不会的。”苏清越安慰母亲，“您相信我，也相信组织。”
挂了电话，她看着窗外很久。
夜色深沉，但总有灯光亮着。
就像她的路，可能有坎坷，但总会向前。
一周后，考察结果公示。
按照干部选拔任用规定，考察结束后要进行为期七天的公示。公示贴在市委组织部和云湖区委的公告栏上，也发布在党政网站上。
公示内容很简单：
“经市委研究，拟提拔苏清越同志（现任东州市云湖区委常委、纪委书记）为副处级领导干部。现予公示，公示期2023年6月26日至7月2日。如有异议，请向市委组织部反映。”
公示一出，立刻引起了广泛关注。
云湖区的干部们私下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认为，苏清越的提拔是实至名归。但也有些不同的声音：
“才三十岁就要提副处，太快了吧？”
“女的，年轻，还没结婚……以后生孩子怎么办？”
“听说她爸以前有问题，这也能提？”
“她公公是市纪委书记，这关系……”
这些议论，苏清越听在耳里，但装作没听见。
公示期的第三天，市委组织部还真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反映苏清越父亲的历史问题和与周怀远的亲属关系。组织部按规定记录在案，并进行了核实。
核实结果很快出来：苏清越父亲的问题已查清纠正，不影响其本人使用；苏清越与周怀远是拟制血亲关系，但在其任职云湖区委常委、纪委书记期间，周怀远已严格履行回避程序，未发现违规情况。
公示期最后一天，云湖区委召开常委会。
周怀远作为市纪委领导列席会议——这是干部提拔的必经程序，需要听取干部所在单位党委的意见。
会上，赵东升第一个发言：“清越同志在云湖工作两年多，成绩有目共睹。‘三化建设’全省推广，棚改工作平稳推进，信访量大幅下降。我完全同意提拔。”
其他常委也陆续表态。有的提到她的创新能力，有的提到她的担当精神，有的提到她的群众口碑。
轮到周怀远发言时，会议室安静下来。
“作为市纪委领导，也作为清越同志的……”他顿了顿，“作为她的领导，我说几句。”
“第一，清越同志的工作实绩，是过硬的。这不是我说的，是省纪委孙书记在全省现场会上肯定的。”
“第二，关于亲属关系问题，我在这里正式说明：在清越同志任职云湖期间，我严格遵守回避规定，从未干预过她的工作。这一点，市委可以调查。”
“第三，”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干部选拔，要坚持五湖四海、任人唯贤。不能因为干部是女性、年轻、有亲属在系统内，就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我们要看的，是德才表现，是工作实绩。”
他的话，掷地有声。
会后，公示期结束。没有新的异议反映。
七月三日，市委组织部正式下发任职通知：
“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苏清越同志任东州市纪委监委第二监督检查室主任（副处级）。”
通知到达云湖区委时，苏清越正在棚改指挥部开最后一次调度会——棚改签约率已经达到99.8%，只剩下最后几户正在协商。
赵东升亲自把通知送到指挥部。
“清越同志，恭喜。”他把文件递给她，“到了市里，要继续保持云湖的干劲和作风。别忘了，云湖是你的娘家，常回来看看。”
苏清越接过通知，看着上面的红头文件和鲜红的印章，心里百感交集。
两年零四个月。从二十九岁到三十一岁。从初来乍到到获得认可。
这一路，有汗水，有泪水，有争议，有收获。
“谢谢赵书记，谢谢区委的培养。”她深深鞠躬。
当天下午，云湖区纪委监委召开欢送会。会议室里坐满了人，有班子成员，有中层干部，有普通同志。
老刘代表大家发言，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苏主任在云湖这两年，带出了一支能打硬仗的队伍，也留下了一套好制度。我们舍不得你走，但也为你高兴……”
苏清越站起来，向大家鞠躬。
“在云湖的每一天，我都记得。”她说，“记得清水湾的老百姓，记得刘玉芬阿姨，记得‘清廉云湖’App上线的那个夜晚，记得棚改签约率突破90%时的欢呼……这些，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今天我要离开云湖了，但云湖的经验、云湖的精神，我会带到新的岗位上去。监督创新这条路，我会继续走下去。”
掌声雷动。
散会后，苏清越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两箱书，几盆绿植，一个帆布包（刘玉芬留下的那个），还有墙上的几张照片：全省现场会的合影、棚改签约仪式的瞬间、清水湾新貌的照片。
她把照片小心地取下来，放进文件盒。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两年前，她第一次走进这里时，心里充满忐忑和斗志。现在离开时，心里是沉甸甸的责任和新的期待。
手机响了，是周维。
“晚上回家吃饭？妈做了你爱吃的菜。”
“好。”苏清越拎起帆布包，“我马上回。”
走出区委大楼，夕阳正好。
金色的阳光洒在广场的国旗上，洒在那些匆忙下班的人们身上，洒在这座她奋斗了两年的城市身上。
苏清越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大楼巍峨，旗帜飘扬。
她转过身，走向停车场。
前方，是新的战场。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