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前最后的景象,是谢长卿温柔带笑的脸,和他那句“年年,过来”。
随即意识沉入无边黑暗———
头痛欲裂,身体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每一寸肌肤都透着不正常的滚烫。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剧烈地喘息着,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喉咙,那里光滑平整,没有常年呕血带来的不适。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拔步床顶,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和淡淡药草混合的气息。
“小姐,您醒啦?可是梦魇了?”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怔怔地转头,看到了梳着双丫髻、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抱荷!不是后来在冷宫里那个愁眉不展的她,而是十四岁,活泼鲜亮的抱荷。
我……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死在了册封皇后的那天,死在了那棵海棠树下,死在了承安的哭声和萧景琰绝望的怀抱里……
“小姐,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抱荷见我死死盯着她,眼神空洞,吓得声音都变了调,连忙伸手来探我的额头。那指尖温凉的触感如此真实,让我猛地一颤。
“哎呀,还是烫得厉害!王嬷嬷,小姐醒了,可这烧还没退!”抱荷急急朝外间喊道。
我转动僵硬的脖颈,看见王嬷嬷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快步从外间走进来,脸上满是心疼和担忧:“我的好小姐,白日里还好好的,怎么去园子里逛了一圈,就病得这样凶险?定是贪凉吹了风!快,把这药喝了,发发汗。”
白日里……园子……
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我混沌的脑海。
是了,是今天!
一向清冷自持,恪守礼节的表哥谢长卿,竟拦住了我的去路。他耳根泛红,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年年表妹,我……心悦你已久。”
我当时是怎样的呢?
我被突如其来的表白惊得魂飞魄散,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几乎是落荒而逃。
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前世,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吹风受了寒,连我自己也这般认为。直到后来经历种种,我才恍然明白,那场病,半是惊吓,半是……心底那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悸动所带来的冲击。
谢长卿,那个如皎皎明月、清冷疏离的表哥,他竟心仪于我。
“年年!我的乖孙,你可吓坏祖母了!”一个苍老却充满急切关怀的声音打断了我不堪重负的回忆。
祖母在家仆的搀扶下,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老人家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深紫色万字杭绸褙子,此刻,她全然失了平日的从容,满脸忧心地坐到我的床边,那双温暖干燥、带着些许薄茧的手,立刻紧紧握住了我滚烫的手。
看着祖母鲜活的面容,感受到她掌心真实的温度,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我的鼻腔,视线瞬间模糊。
祖母……她还活着!好好地活着!没有因为我被打入冷宫而忧思成疾,没有带着对我境遇的担忧和牵挂,含恨而终!
“祖母……”我哽咽着,扑进她温暖的怀里,像一个在无边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终于找到归途的旅人,放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里,有前世积压了太久的痛苦、不甘、绝望,也有失而复得的狂喜、茫然和无措。
祖母和王嬷嬷、抱荷都慌了神,只当我是病得难受,或是被梦魇住了,不住地拍着我的背安抚:“好了好了,不哭了,祖母在呢,喝了药就好了,乖……”
我埋在祖母带着檀香味的怀抱里,贪婪地汲取着这阔别了两世、梦中都不敢奢求的温暖,汹涌的泪水毫无顾忌地浸湿了她昂贵的衣襟。我能感觉到她轻柔拍抚我后背的节奏,这些细微的感知,如同针尖,密密地扎在心上,又痛又暖。
哭了许久,直到力竭,我才慢慢止住哭声,但依旧紧紧抓着祖母的手,不肯松开。
重活一世。我沈微年,竟然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启幕的源头!
回到了……谢长卿对我表白心迹的这一天!
前世那如同梦魇般的深宫生涯……如同潮水般在我脑海中翻涌。
这一世,我绝不会再重蹈覆辙!我不要再做什么太子妃,不要什么母仪天下的凤冠。我只想抓住眼前这触手可及的温暖和幸福。
“祖母,”我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因为哭泣和发烧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没事了……就是……就是想祖母了。”
祖母心疼地用帕子替我擦泪:“傻孩子,祖母不是在这儿吗?快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我顺从地点点头,在王嬷嬷的伺候下,喝下了那碗苦涩的药汁。
喝了药,又发了一身汗,到了子时,身上的热度终于退了下去。
我将窗户支开一条小缝,初秋微凉的夜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拂进来,驱散了屋内最后一丝病气和药味。我拥着柔软的锦被,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怔怔地望着窗外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一种近乎狂喜的庆幸感,如同温暖的泉水,再次涌遍我的四肢百骸。
那些让我痛苦、让我憎恨的人和事,仿佛都随着前世的死亡,变成了遥远的前尘旧梦。
自由了。 这一世,我终于可以挣脱那黄金打造的囚笼,为自己而活。
可是……狂喜之后,一个冰冷的疑问,如同暗夜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我的心头。
我为什么能回来?
人死如灯灭,这是天地常理。可我为何偏偏得了这逆天的机缘,从冰冷的死亡深渊,重新回到这人世间?是上天垂怜我前世之苦,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还是……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这一世的命运,依旧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向未知的轨迹?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手腕,那里,前世曾有一道为承安祈福而留下的浅淡疤痕。如今,肌肤光洁,了无痕迹。就像我那苦命的孩儿,仿佛从未存在过……
承安!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的承安。
如果我不嫁萧景琰,不入东宫,那么,我的承安……他还会存在吗?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欣喜和庆幸。
一边是失而复得的自由,是触手可及的崭新人生与青梅竹马的表哥;另一边,是那个与我血脉相连,曾在佛前发愿,愿折损自身寿数,只求他平安康乐的孩子。
我重活一世的代价,难道就是要用他的不存在,来换取我的新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