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金线,细细密密地穿透云层,却穿不透我心头沉甸甸的紧张。
我特意绕到小厨房,亲手端起那盘刚出锅的枣泥山药糕。这是嫡姐最爱的点心,也是我此刻能想到的、最笨拙的“示好”。
走向“明珠阁”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紧绷的琴弦上,发出无声的颤音。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预演着种种可能:
她或许会冷笑着将糕点掀翻,或许会用最伤人的话语讥讽我的痴心妄想,或许会立刻哭着去找父亲和嫡母,用她的眼泪将我彻底钉在“不知廉耻、勾引表亲”的耻辱柱上,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每想一种,心就沉一分。我死死攥着食盒的提梁,指节泛白,深深吸入一口带着草木清气的晨风,将翻涌的忐忑死死压下。我必须去。为了扭转那既定悲剧,我必须赌上这一次,赌嫡姐那万千娇宠掩盖的深处,还残存着一丝姐妹情分与未泯的清醒。
就在我踏着露水前往明珠阁的同时,那精致华美的闺房内,嫡姐沈明珠正深陷于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魇。
她猛地从锦绣堆叠的床榻上弹坐起来,冷汗已浸透丝质寝衣,紧贴在不住颤抖的背脊上。心脏狂跳得如同濒死挣扎的困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真实的逃亡,眼前仍不断闪现着梦魇的碎片——
是吞噬一切的红。 她身着繁复的嫁衣,头戴沉甸甸的凤冠,在空无一人的华丽宫殿里赤足狂奔,珠翠相击,声响凌乱而刺耳。她在找什么?一个身影?一个答案?梦里只有无尽的回廊和心口处那个漏着刺骨寒风的大洞。
景象骤然坍缩。她看见了沈微年。在更深、更冷的殿宇里,穿着一身同样华贵却死气沉沉的宫装,像一尊失去生气的玉雕,侧脸瘦削,眼神枯寂。然后,看到沈微年用手帕掩住唇,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那雪白丝绢上抹绽开的猩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灼烫得她梦中的双目剧痛!
最后,是北疆漫天的、足以冻僵灵魂的大雪, 她跪在及膝的深雪里,十指早已失去知觉,却仍死死抠着一座冰冷的新碑。碑上,“谢长卿”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深处,发出“嗤嗤”的声响。无边的悔恨与绝望如同雪崩将她吞噬,她崩溃地哭喊出来,声音嘶哑变形:“对不起……对不起……”
梦境混乱而荒诞,逻辑支离破碎,可那份窒息般的绝望、锥心刺骨的愧疚,以及那焚心似火的不甘,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醒来后的每一寸感知里,几乎将她的理智撕裂。她正拥着锦被,脸色苍白,神魂未定,侍女小心翼翼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大小姐,二小姐来了。”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一缩。
当我端着那盘糕点踏入明珠阁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与往日不同的压抑气息。内室里,嫡姐沈明珠穿着一身素白寝衣,未施粉黛,长发如墨瀑般逶迤在肩头,衬得那张明艳张扬的脸,罕见地透出几分脆弱。尤其是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眸子,此刻不仅带着与我相似的青黑,更沉淀着一种惊魂未定的余悸。
我将食盒轻轻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刚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坐下,喉咙里斟酌的词语尚未出口,她却猝不及防地抬眸,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射线,直直钉在我脸上,声音带着一夜噩梦折磨后的沙哑:
“年年,”她停顿了一下,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剥开我所有的伪装,“你昨夜……可是见过什么人?”
我心中警铃大作,指尖瞬间变得冰凉。她知道了?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抱荷绝不可能泄露,难道……昨夜那倾泻的月光,除了见证我们的情愫,还映入了另一双眼睛?
不等我编织出任何搪塞的言语,她像是陷入了某种梦游的状态,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我点燃,紧跟着追问,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你老实告诉我,你与那谢家表哥……可是……可是两情相悦?”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探究、急切,甚至还有一丝……我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深切的恐惧?这完全超出了我所有的预想。没有嘲讽,没有斥责,她这反常的态度,反而像是在拼命确认某个能决定我们生死存亡的答案。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击中了我——退路已绝,唯有孤注一掷,亮出底牌!
我挺直了背脊,不再躲闪,迎着她那几乎能灼伤人的目光,声音清晰、坚定,如同玉石相击,不容置疑: “是。”
一个字,宛若惊雷,在寂静的室内炸响。
“我心悦他,他亦心悦我。”我继续说着,仿佛将两世积攒的勇气与希冀都灌注其中,“他不日便会请家中长辈,正式上门提亲。”
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她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漂亮的杏眸圆睁着,像是要通过我的瞳孔,一直看进我的灵魂深处,去验证我话语里每一个字的真伪。她的脸色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煞白、涨红、再褪回苍白的剧烈变幻,仿佛有无数狂潮在她体内奔涌、撕扯。
最终,所有激烈到极致的情绪,竟化作一声悠长的、带着无法抑制颤抖的叹息。她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缓缓地、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如同断线的珍珠,倏然从她紧闭的眼帘下滚落,划过苍白的脸颊,砸在锦被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果然……果然如此……”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承载着足以压垮命运的千钧重量。
下一秒,她猛地睁开双眼,眼底竟是一片被泪水彻底洗涤过的、异样澄澈与骇人的决绝。她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入我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
“答应他!沈微年你一定要嫁给他!”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悲壮的急切。“绝不要回头!听见没有!……”
在我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瞳孔中,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闸口,语无伦次地、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她那个光怪陆离、却情感炽烈到令人心碎的“噩梦”。那些破碎的画面——她绝望的奔跑,我咳出的鲜血,谢长卿冰冷的墓碑,还有那场淹没一切、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大雪……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是梦…又像是上辈子真切发生过的事,更像是神明降下的预警……”她哽咽着,泪水涟涟而下,“但太真实了,那里的我们,都太苦了……到头来满盘皆输,一败涂地……我不能再让你走上那条绝路,也不能……再让自己坠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冰凉的手指紧紧缠绕着我的手,仿佛我是这惊涛骇浪中,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年年,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再走到那样的地步。”
我反手用力握住她颤抖冰冷的手,巨大的震惊过后,一股混杂着狂喜、酸楚与巨大慰藉的暖流,汹涌地席卷过我的四肢百骸。原来,这条逆天改命的荆棘之路,我并非独行!原来,命运也曾在她耳边,敲响了警钟!
“姐姐……”我的声音也染上了浓重的鼻音,眼眶发热,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绽放出一个带着泪的、无比灿烂的笑容,“不会的!我们姐妹,都要好好的!我们一定都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