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看似平静中滑到了宫宴前夕。我本已借胎气不稳、需要静养为由向宫中递了告假的帖子。我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满是不安,只想牢牢守在揽月轩,直到孩子平安降生。
然而,午后,皇后娘娘身边最得力的首领太监竟亲自到了东宫传话。那太监面上堆着恭敬的笑意,言辞却不容置疑:太子妃娘娘,皇后娘娘特意吩咐奴才前来。娘娘说了,许久未见您,心中甚是挂念。知晓您身子重,但此番宫宴皆是皇室近支家眷,并无外人,娘娘就想着能与您亲近说说话儿,解解闷也是好的。
皇后想我?我心中冷笑。自嫁入东宫,与这位婆母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不过是循例问安,隔着珠帘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何来?这背后,只怕少不了那位兰侧妃在长春宫的和推波助澜。我几乎能想象柳如兰如何在皇后面前,状似无意地提及太子妃终日闭门不出,与宫中疏离,引得皇后不快。
皇后亲自派人来请,懿旨难违。我纵有万般不愿,也只能打起精神,精心挑选了宽松却不失礼制的宫装,由宫女嬷嬷们层层环绕、严密护送着,准备赴宴。
临出府门,太子萧景琰已在车前等候。见我出来,他上前几步,很自然地伸出手,稳稳扶住我的胳膊,低声道:小心台阶。他的手掌温热有力,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放心,有孤在。
马车宽敞,他扶着我坐下,细心地将一个软垫垫在我腰后。一路上,他虽沉默居多,但那份无声的陪伴,还是让我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些许。
宫宴设在长春宫正殿,果然如皇后所言,并无太多外人,皆是宗室亲王及其家眷。我与太子同席,位于帝后下首。皇后果然只是隔着席位,远远地问了句:太子妃胎象可还安稳?得了我恭敬的劳母后挂心,一切安好的回答后,便赏下些例行的补品,转而与其他王妃说笑,再无更多关切之语。
太子萧景琰倒是全程细心。亲自为我布菜,专挑那些清淡软糯、易于克化的食物;我杯中茶水稍凉,他便示意宫人换过;见我眉宇间略有倦色,便会低声询问是否要提前告退。这份体贴落在众人眼中,自是太子宠爱嫡妃、重视子嗣的明证。
然而,这一切,也同样一丝不落地映入了坐在对面稍下席位、始终巧笑倩兮的兰侧妃柳如兰眼中。她正与身旁一位郡王妃言笑晏晏,仿佛全然不在意太子的冷落,只是那握着酒杯的纤纤玉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底深处,寒光凛冽,如同淬了冰。
宴席终了,众人依序向帝后告退。我因身子沉重,行动迟缓,便刻意留在最后。太子被陛下叫住询问政务,他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无妨,有宫人护送。
在宫门口等候时,我远远瞧见柳如兰在一群命妇的簇拥下,有说有笑地先行离开了,那抹玫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我心中稍稍一松,那个让我如芒在背的人总算走了。
又静坐了片刻,估摸着前面的人应该都散得差不多了,我才在采薇和抱荷一左一右的小心搀扶下,缓缓起身,走向长春宫门外那漫长的汉白玉台阶。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稳妥。
眼看只剩下最后三四级台阶,就能踏上平坦的宫道,乘坐步辇回东宫了。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放松。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只听高处台阶上方,传来一声尖锐短促的惊叫——
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肉体滚落台阶的沉闷撞击声!
我惊骇抬头,只见一个玫红色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高高的台阶上方一路翻滚而下,速度极快!那滚落的轨迹,不偏不倚,正正朝着我所在的位置猛撞过来!
是柳如兰!她不是早就走了吗?!怎么会从上面滚下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身子笨重,根本来不及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身影朝着自己直冲而来,瞳孔因恐惧而骤然收缩。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柳如兰,那双漂亮的杏眼里,一闪而过的、绝非意外失足的冰冷和一丝几不可察的得逞光芒!
娘娘——!
千钧一发之际,站在我身后的抱荷,想也不想,猛地一个转身,以自己的脊背作为肉垫,死死抵住了我倒下的趋势!
一声沉重的闷响!
柳如兰滚落的身体,最终还是狠狠撞在了我的腿部和腰侧!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推力传来,脚下猛地一滑,踩空了台阶,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下!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即便有抱荷在奋力垫着,我还是被撞得踉跄,重重地跌倒在抱荷身上,腹部同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啊——!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是身体承受剧痛和内心极致恐惧的本能反应。
天旋地转!世界在我眼前颠倒、碎裂!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从下腹炸开,如同有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在里面疯狂搅动,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呃……我痛得蜷缩起来,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
娘娘!采薇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想扶起我。
孩子......我的孩子......我捂住肚子,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破碎不堪。
耳边是宫女太监们惊恐失措的尖叫、是柳如兰带着哭腔、无比刺耳的辩解,柳如兰瘫倒在一旁,发髻散乱,额角磕破渗着血丝,正嘤嘤哭泣着:我多饮了几杯酒......头有些晕......我的脚......扭到了......好痛......我不是故意的......
也听到采薇带着哭音的厉声斥责:兰侧妃!你分明是故意的!
还有抱荷忍痛支撑着我,带着哭腔的呼喊:快传太医!救太子妃!救小皇孙!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从我腿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繁复华丽的宫装裙摆,在那冰冷坚硬的汉白玉石阶上,洇开一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目的暗红......
意识被剧痛和绝望吞噬,迅速模糊、抽离。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太子萧景琰闻讯从长春宫内狂奔而出时,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写满了惊恐与不敢置信的、扭曲的脸。
他像一阵风般冲到跟前,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推开还伏在地上嘤嘤哭泣、试图解释的柳如兰,猛地将我从冰冷的地上打横抱起,紧紧箍在怀里。他的手臂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破碎而暴怒的嘶吼,响彻了整个宫门:
传太医!快传太医!!!太子妃若有闪失,孤要你们统统陪葬!!!
然而,他那滚烫的怀抱和震耳的怒吼,也挽留不住那正在急速流逝的生命力。
那个在我腹中陪伴了我近七个月、会像小鱼一样轻轻吐泡泡、会调皮地踢打我、给了我这深宫中无尽慰藉和未来希望的小生命,就在这片混乱、虚伪的哭诉和绝望的怒吼声中,带着还未曾见过这世间光明的遗憾,悄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