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珠阁出来,阳光落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那丝紧绷。与姐姐达成同盟的狂喜稍稍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审慎的筹谋。
“祖母那里,宜早不宜迟。”姐姐沈明珠低声提醒,她眼中同样闪烁着破釜沉舟后的冷静,“必须在任何闲言碎语传到福安堂之前,由你亲口说出。”
我颔首,明白这是最关键的一步。祖母是沈家的定海神针,她的态度,能决定我们是得见曙光,还是被彻底打入深渊。
我们没有回各自的院落,而是径直转向府邸深处那处最为宁静肃穆的院落——福安堂。
不同于明珠阁的明媚鲜妍,福安堂院外几株苍松翠柏亭亭如盖,将喧嚣隔绝在外。踏入院门,连空气都仿佛沉静了几分,只余淡淡的檀香萦绕。廊下伺候的丫鬟婆子个个敛声屏气,行动间几乎不闻声响。
由祖母身边最得力的王嬷嬷通传后,我们被引了进去。祖母正坐在临窗的暖榻上,背后是窗外一丛生意盎然的绿竹。她穿着沉香色缠枝莲纹的常服,未戴冠,只松松绾了个髻,插着一根通透的玉簪,手里捻着一串油润的小叶紫檀佛珠。午后的光线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却并未削弱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度。
她抬眸看来,目光平静如水,在我们姐妹二人身上轻轻一转,最终落在我脸上,带着惯常的慈和,声音温和地开口:“年年怎么过来了?身子可大好了?瞧着脸色还有些弱。”
她先关心的是我的身体。这份自然而然的疼爱,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淡了些许我心中的紧张。
我与姐姐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我垂眸,声音放得轻软却清晰:“劳祖母挂心,孙女身子已无大碍了。只是……只是心中有事,辗转难安,特来向祖母坦诚,求祖母教诲。”
祖母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平和的目光里悄然注入了一丝了然与审视。她并未立刻追问,只是对旁边的王嬷嬷微微颔首。王嬷嬷会意,无声地领着屋内侍立的几个丫鬟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门扉。
室内只剩下我们祖孙三人,空气仿佛也随之凝滞。
祖母这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一份洞悉世事的穿透力:“哦?是什么事,让你刚好一些,就急着过来,还拉上了你姐姐?”
我知道,此刻任何迂回与掩饰都是徒劳。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屈膝,这一次行的却是更郑重的大礼,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青砖地面。
“祖母明鉴,”我抬起头,目光澄澈,不闪不避地迎上她深邃的眼眸,“孙女……孙女心仪将军府的谢家表哥谢长卿。他……他亦对孙女有意。”
我将昨夜他冒险前来探病,以及他郑重承诺即刻回家请长辈上门提亲的事,清晰而简洁地道出。没有过分渲染情愫,而是侧重于他的态度与接下来的行动。
祖母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捻动佛珠的指尖,节奏似乎比方才慢了些许。直到我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片令人心弦紧绷的寂静。
那沉默并不长,却仿佛过了许久。
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千斤重压:“沈微年,你可知‘闺阁清誉’四字何其重要?私下会见外男,即便事出有因,亦是逾越规矩!若传扬出去,你待如何?沈家的脸面又待如何?”
我的心猛地一紧,正欲再次陈情,姐姐沈明珠已上前一步,与我并肩跪下,声音清脆而坚定:
“祖母容禀!谢家表哥是您看着长大的,他的人品能力、行事担当,您最是清楚不过。他既能即刻回家恳请舅舅出面提亲,足见其赤诚心意。再者,”她侧头看了我一眼,语气愈发恳切,“年年的性子,表面柔顺,内里却极有主见,不愿受拘束。若嫁到那规矩繁复、人际复杂的高门,反是束缚。谢家舅母早逝,没有婆母掣肘,舅舅与大表哥常年镇守边疆,家中事务简单。年年过去便能当家,以她的能力定能打理得妥妥帖帖。而且将军府离咱们家近,年年想回来探望您老人家也便宜。这门亲事,于年年而言,再合适不过了!孙女恳请祖母,成全他们!”
祖母的目光在我们两人之间缓缓移动,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锐利的审视与深沉的思量交织。她沉默着,指尖的佛珠缓慢转动,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语气沉静无波:
“年年,你自幼懂事,当知‘女儿清誉’重于性命。私下传递消息,即便情有可原,终究是逾越了规矩。你可知,若此事有半分差池,或谢家并非诚心,你待如何?沈家的门风,又待如何?”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知道这是祖母在衡量,也是在给我最后陈述的机会。
我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祖母,孙女自知行为有失检点,甘愿领受任何责罚。但孙女与谢长卿确是两情相悦,绝非儿戏。他绝非轻狂无行之人,将军府亦是门风严谨。孙女恳请祖母信我这一次,若蒙祖母成全,孙女必当恪守妇道,相夫教子,绝不负祖母今日回护之恩,亦绝不让沈家因孙女而蒙尘!”
我说得斩钉截铁,将自己与他的名誉、与家族的未来紧紧捆绑在一起。
祖母再一次沉默下去。她微微合上眼,手中的紫檀佛珠在指尖缓慢转动,发出极轻微的、规律的“沙沙”声,在这落针可闻的静室中,如同命运的钟摆。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又缓缓松开,显然在权衡姐姐方才所言——谢家的门第、无婆母的简单、回娘家的便利,以及谢长卿本人确实出众的条件。这些现实的好处,与可能存在的风险在天平两端摇摆。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瞬都显得格外漫长。我与姐姐跪在冰凉的地上,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不知过了多久,那“沙沙”声停了下来。
祖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审视与考量,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些许无奈的决断。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似乎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罢了。”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起来吧。”
我与姐姐俱是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依言,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依旧垂手恭立。
“谢家那孩子,”祖母的目光重新变得平和,语气也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品性能力,在京中子弟里,算是出挑的,也算是我瞧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他既有此心,又能即刻请奏长辈足见诚意。明珠说的……也不无道理。”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等他家媒人上门,若一切合乎礼数,这门亲事……祖母便为你做主,应下了。”
巨大的狂喜如潮水般瞬间将我淹没,眼眶一阵发热,我连忙再次躬身:“谢祖母!孙女……孙女……”
“但是,”祖母话锋一转,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微年,你给老身听仔细了!今日之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在三媒六聘、礼数周全之前,你若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无论缘由,休怪祖母不讲情面,家法处置!”
“是!孙女谨记祖母教诲!绝不敢忘!”我强压下心头的激动,郑重应下。
祖母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心力,重新闭上了眼睛,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都下去吧。好生歇着,王嬷嬷,看着前头,若有动静,即刻来报。”
“是,祖母。”我们姐妹齐声应道,恭敬地退出了福安堂。
直到走出那扇沉重的门,重新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我才感觉那紧绷的弦彻底松开,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与姐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激动与喜悦。
祖母这一关,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闯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