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光景,在王嬷嬷“尽职尽责”的看守下,我日日被困在这方小院里,不是对窗刺绣,便是倚榻读书,至多在院子里走上几步,连院门都少出,谢长卿倒是信守“承诺”,依旧时不时夜里翻墙而来,隔着窗户说上几句话,匆匆见上一面便离开。
最是憋闷难耐的,当属姐姐沈明珠。她本是天地间自在的一阵风,往日里不是约了手帕交策马游街,便是在自家校场挽弓射箭,银铃般的笑声能穿透好几个院落。
如今却因着我的事,连带她也被困在这四方天地里,用她自己的话说,“闷的身上快要长出蘑菇了”。抱荷说几次路过她院外,都听见里面传来她压抑不住的“啊啊”低吼和捶打房门的闷响,像只被困住的小兽。
所以,当一年一度的春祈日临近时,姐姐便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重新焕发了生机。这出门祈福的机会,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抓住的。
终于,在她日复一日的软磨硬泡,外加信誓旦旦保证绝不惹是生非、定当诚心礼佛之下,嫡母总算勉为其难地松了口,允了她同去,自然,我也被她牢牢“绑”在了身边,一同前往。
出发那日,我与姐姐共乘一辆青帷马车,嫡母与祖母则乘坐更为宽敞稳重的朱轮车在前。车轮刚刚启动,一个挺拔的身影便骑着骏马,熟稔地凑到了我们的车窗旁。谢长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美其名曰“护送姑姑”,厚着脸皮便混入了沈家的车队之中。
“闷死我了!再不出门透口气,我怕是真要疯了!”马车驶离长街,姐姐便毫无形象地瘫靠在柔软的引枕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月余的憋闷尽数吐出。
旋即,她杏眼圆睁,狠狠剜了一眼窗外那骑马的身影,压低了声音对我抱怨:“还有你那个谢长卿!他是不是缺心眼?看不出我现在见他就心头冒火?还整日嬉皮笑脸地在我眼前晃悠!护送?我看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我抿唇笑了笑,尚未想好如何替他说项,马车窗外便传来了那清朗中带着几分笑意的熟悉嗓音:“两位表妹,前方路段平整,可要稍稍加快些车速?”
姐姐猛地坐直身子,一把掀开侧面的绸布车帘,冲着外面骑在马上、身姿挺拔的谢长卿没好气地低吼:“滚一边去!别碍着本小姐的眼!看见你就烦!”
谢长卿碰了一鼻子灰,摸了摸鼻梁,脸上掠过一丝悻悻之色,却也不见恼怒,依言勒紧缰绳,放缓了马速,乖觉地落到了马车后方。只是目光,依旧时不时状似无意地飘向我这边微微晃动的车帘。
我轻轻放下帘角,隔绝了那道过于灼热的视线。车内,姐姐犹自气鼓鼓的,像只受了委屈的河豚:“你说他是不是傻?哼!真是块木头!”
我轻轻伸出手,握住她因习武而略带薄茧的手指:“姐姐的心意,我怎会不明白。只是……这心结,哪是一时半刻便能轻易放下的。”
我深知,她哪是有多么憎恶谢长卿,只是那份刚刚萌芽便被命运之手悄然掐断的少女情愫,混杂着些许不甘与失落,需要时间来慢慢平复。而她此刻这般直白的“厌恶”,何尝不是一种划清界限、让我安心的方式?
嫡姐沉默了片刻,反手用力回握了一下我的手,随即又将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上,声音闷闷的:“知道了,就你啰嗦。……我、我就是心里不痛快,骂他几句出出气罢了,又不掉块肉。”
马车辘辘前行,驶出了繁华喧嚣的街市,道路两旁渐渐可见葱郁的林木和远处起伏的山峦,祖母与嫡母的马车在前,仪仗周全,一路无话,只有车轮压过官道的规律声响和偶尔传来的马蹄声。
广济寺坐落于半山腰,飞檐斗拱在苍松翠柏间若隐若现,香火鼎盛,名不虚传。抵达山门时,已是晌午时分,日头正好。山门前早已停了不少各府的车驾,锦衣华服的夫人小姐们环佩叮咚,低声笑语。客僧显然早已得了消息,恭敬地将我们一行人迎入寺中。
祖母和嫡母先行去了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上香,我与姐姐安静地跟在后面。一踏入殿内,浓郁的檀香气味便扑面而来,伴随着低沉悠远的梵唱,仿佛一瞬间将尘世的喧嚣都隔绝在外。殿内佛像宝相庄严,垂眸俯视众生,让人不由得心神一凛,生出几分敬畏。
我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祝祷:一愿祖母身体康健,沈家上下平安顺遂;二愿与谢长卿姻缘得成,此生风雨同舟,白首不离;三愿……愿姐姐能早日觅得真正属于她的那份良缘,从此舒心展眉,一生欢愉。
起身时,悄然瞥见身旁的姐姐也正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粉唇轻轻开合,低声诉说着只有神明才听得见的祈愿,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与专注。
上完香,祖母面露倦色,由曹嬷嬷小心搀扶着去往早已备好的清净禅房歇息。嫡母则被方丈亲自请去,商谈布施供奉之事。
长辈们一离开,姐姐立刻如同被解开了束缚的鸟儿,恢复了往日的精神,拉着我的手便要去往后山,观赏那株闻名遐迩的老桃树。
“快走快走!听说今年那株老桃树开得极好,可不能错过了!”她兴致勃勃,眼角余光瞥见那个依旧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挺拔身影时,立刻柳眉倒竖,叉腰转身,指着谢长卿低喝道:“你!不许再跟来了!我们女儿家自在赏花,你一个大男人凑什么热闹?煞风景!”
谢长卿脚步蓦地一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与担忧,目光越过姐姐,直直地看向我,带着询问。
我知姐姐是想借此机会,寻个无人打扰的清净地方,与我说些体己话,便对他微微摇了摇头,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他接收到我的示意,这才无奈地停驻脚步,颀长的身影立在原地,目光却依旧执着地追随着我们,直到我们携手绕过曲折的回廊,身影彻底没入那片桃花林入口。
后山的桃花果然名不虚传,粉白的花朵缀满枝头,几乎不见叶片,挤挤挨挨,热闹非凡。微风拂过,无数花瓣便簌簌飘落,如同下了一场温柔而寂静的香雪,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
姐姐拉着我在一株开得恣意奔放的桃树下站定,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清甜花香与草木气息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月余的浊气彻底置换出去。
她脸上因憋闷而生的烦躁似乎被这漫天花雨洗涤去了些许,多了几分少女应有的明媚。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折下一小枝带着几朵半开蓓蕾的桃花,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粉嫩的花瓣衬得她纤指愈发白皙。
沉默了片刻,她忽然低下头,目光落在指尖那抹娇柔的粉色上,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与憧憬,消散在氤氲的花香里:“年年,你说……我的姻缘此刻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