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石边站定，用衣袖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仔细又带着点笨拙的认真。
待我坐下，他却没有挨着坐，而是蹲在了我面前，微微仰头看着我，这个姿势让他显得格外专注甚至有些……驯顺。他清了清嗓子，耳根那抹红晕始终未退。
“年年，”他语气变得郑重，“我写给父亲的信，已有回音。北疆局势紧张，父亲暂时离不开。”他顿了顿，眼中闪烁在着坚定的光芒，“但长兄如父，大哥他……已动身回京，这几日应该就到了。”
大哥……谢家长子，谢长渊。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我记忆深处一个尘封的、血色的盒子。前世……谢长卿会弃文从武，踏上那条与他志向截然不同的戎马之路？正是因为北疆那场突如其来的动乱中，他这位骁勇善战的大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谢家急需新的支柱，他责无旁贷……
难道，从我答应谢长卿的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以另一种方式转动了吗？谢家大哥此番回京，是否就能避开那场死劫？这一系列的变数…
“待大哥一到，”谢长卿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我耳中，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便立刻请他备齐六礼，正式上门，向祖母和伯父伯母提亲。”他越说，眼神越是明亮，如同燃着两簇温暖的火焰，“我们先定下亲事。等你及笄礼成，我便风风光光地迎你过门。”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美好的未来：“等我明年科考博得功名，便去陛下面前求个恩典……”他声音里带着无限的憧憬，“届时，我带你离开京城，我们去江南看烟雨，去西北览大漠，游遍这天下的名山大川，年年，你说……这样可好？”
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我心头一热，一股冲动让我几乎未经思考，便微微倾身，飞快地在他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触感温热，带着少年肌肤特有的清爽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谢长卿整个人彻底僵住了，眼睛猛地睁大，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保持着蹲踞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那抹原本只在耳根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蔓延开来，瞬间占领了他整张俊朗的脸庞，连脖颈都透出了淡淡的粉色。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眼神从震惊，到茫然，再到狂喜，最后只剩下一种晕乎乎的、难以置信的傻气。他下意识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刚才被我亲到的地方，然后像被烫到一样飞快放下，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我，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咧开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看着他这副纯情又可爱的模样，我心底软成一片，方才那点冲动带来的羞涩也化作了盈盈笑意。
“走吧，”我站起身，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耽搁了这些时候，姐姐她们怕是早已到山顶，该等急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猛地站起来，动作大得差点带倒自己。他手足无措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了些许，但脸上的红潮和眼里的星光却怎么也藏不住。
“好、好……我们走。”他的声音还有些发紧，下意识地想伸手扶我，又觉得不妥，收回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就在我们准备继续前行时，我忽然感到一丝异样，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目光从身后某处投来，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我猛地回头，看向来时路那片郁郁葱葱的林木，山风拂过，树影摇曳，除了几只惊飞的鸟儿，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谢长卿察觉到我的动作，上前一步，关切地问，同时警惕地扫视四周。
那感觉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我压下心头那一瞬间的不安，摇了摇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无事，许是林中的小兽。”
他仔细看了看，确认并无异状，才稍稍放松，护在我身侧：“那我们快些上去吧。”
我们并肩继续向山上走去，阳光正好，将我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
只是，在我看不见的远处，一株茂密的古树后，一片月白色的衣角悄然隐没，再无痕迹。
沿着石阶又走了一小段，绕过一处突出的山岩，眼前豁然开朗，山顶地势平缓，建有一座小巧的观景亭。
还未走近，便听见一阵清亮的喝彩声。只见亭外空地上，嫡姐沈明珠正手持一根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柔韧树枝，手腕翻转，身形腾挪，竟是在舞一套剑法。她动作算不上多么标准精妙，却带着一股天然的洒脱与蓬勃的朝气，衣袂翻飞间，宛如一只欢快的燕子。
苏婉容坐在亭边的软垫上，看得目不转睛，正用力拍着手：“明珠姐姐好俊的身手！”
看着眼前这鲜活、明媚的一幕，我心中默默祈愿：愿姐姐此生永远能如此刻般纵情欢笑，愿婉茹、婉容亦能摆脱前世的桎梏，活得自在随心。愿我们这一世都能如这山间野花，沐浴阳光，肆意生长。
嫡姐眼角余光瞥见我们，立刻收了“剑势”，将那树枝随手一抛，兴奋地朝我们挥手：“快快快！年年，就等你们了！这里备下了好些素点，都是寺里的招牌！年年你这个馋猫，今日可有口福了！”
她几步冲过来，亲热地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往亭子里带。亭中的石桌上果然摆开了几个精致的食盒，里面装着各色糕点，丫鬟婆子们垂手侍立在一旁。
谢长卿跟在我们身后，脸上还残余着方才的赧然，但眼神始终温柔地落在我身上。
嫡姐已经迫不及待地拈起一块桂花糕塞到我手里，又招呼苏家姐妹和谢长卿：“都别愣着啦，快尝尝！爬了这么久的山，早就饿了吧？”
苏婉茹笑着应和，也拿起一块绿豆糕。苏婉容则体贴地为我们斟上带来的清茶。
微风拂过山顶，带来满山野桃花的香气，也吹动了少女们的发丝和衣角。我们几人围坐在一起，分享着简单的点心，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笑声在山谷间轻轻回荡。
这一刻，时光静好，仿佛所有的阴霾与忧虑都被隔绝在了这方小小的山顶之外。我小口咬着清甜的桂花糕，看着姐姐明朗的笑脸，感受着身侧谢长卿无声的守护，只觉得内心被一种充盈的幸福感填满。
只是，在我低头饮茶时，似乎又感觉到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从某个角落远远掠来。我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旋即恢复自然，将杯中温热的茶水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