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已入深秋,宫道两旁的银杏树叶片片金黄,随着寒凉的秋风悄然旋落。马车轮子碾过铺满落叶的道路,发出簌簌的轻响,更衬得这重重宫阙之下的道路,漫长而寂静。
我坐在马车上,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依旧残存着慈宁宫暖意的衣料,心中反复思量。太后那份“厚厚的嫁妆”和“全了这段缘分”的承诺……
远处巍峨的宫墙之上,一道明黄色的身影静静伫立,几乎与朱红的墙体、金色的琉璃瓦融为一幅孤寂的画卷。
萧景琰的目光穿透秋日的薄霭,紧紧追随着那辆渐行渐远、悬挂着将军府标识的马车,直到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消失在宫门之外。
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灌满了清冷的秋风,勾勒出他挺拔却莫名显得单薄的身影。他就这样站着,如同过去许多个她离开的时刻一样,只能这样,在一个她永远不会察觉的角落,远远地望着,走向那个他永远无法干涉、也无法参与的,属于她的,安宁未来。
那份潜藏于心底、不容于世俗更不容于东宫身份的执念与无奈,在此刻,尽数化作这城墙之上,一道沉默的、几乎要被秋风吹散的剪影,与空中无声盘旋的落叶,一同沉入这寂寥的深秋——
马车终于驶离了那象征无上权力与重重束缚的宫禁。回到将军府,熟悉的青砖灰瓦带来一种踏实的安定感。我知道,祖母定在福安堂等着我,便未回自己院子,径直穿过庭院,朝着那盏为我亮着的温暖灯火走去。
掀开福安堂门前的厚锦帘,一股混合着淡淡安神香和炭火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从宫墙内带出的最后一丝清冷与紧绷。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跳跃的火光将房间映照得温暖而明亮。祖母她正靠坐在暖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绒毯,手中虽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带着显而易见的期盼,望着门口的方向。
“祖母。”我唤了一声,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归巢的安心。
“回来了?”祖母立刻放下书卷,朝我伸出手,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毕竟天威难测,她总是悬着心。“皇太后她老人家……身子可还硬朗?宫里……没为难你吧?”
她拉着我在她身边坐下,温暖干燥的手掌将我的手紧紧包裹,上下仔细打量着,仿佛要确认我是否完好无损。
我顺势依偎在她身边,露出一个让她彻底安心的笑容:“祖母放心,皇太后很是慈爱,精神矍铄,气色比我还要好,非但没为难,还留孙女儿用了午膳,说了好些体己话。”
我略去那些机锋试探,只拣轻松温暖的说,语气带着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憨,试图冲散她眉宇间那缕担忧:“而且啊,皇太后她老人家还‘埋怨’您呢!”
“埋怨我?”祖母有些讶异,眉头微挑。
“是呀,”我学着太后当时带着嗔怪又亲昵的语气,惟妙惟肖,“她说啊,‘江婉清她……是不是把哀家这个宫里的老姐妹给忘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她递个牌子进来瞧瞧我,真是心狠。’”
祖母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眼底迅速涌上复杂的情愫,有对遥远岁月的怀念,也有几分世事沧桑、身不由己的唏嘘。那些属于她们年轻时的记忆,隔着数十年的光阴与身份的鸿沟,似乎在这一刻被轻轻唤醒。
我看着祖母动容的神色,声音放得更柔,继续说道:“不过啊,皇太后说了,让您过几日和我一起去慈宁宫坐坐。她说……”
我顿了顿,看着祖母瞬间柔和下来、带着隐隐期盼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地轻声道:“她……想您了。说想和您再说说话,就像……就像未出阁时在自家后花园那样。”
“未出阁时……”祖母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握着我的手微微收紧,眼神骤然变得无比悠远,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光阴,看到了那个没有这么多规矩束缚、可以肆意说笑的年华。那些沉淀在岁月深处的点滴情谊,不足为外人道,却在此刻,无比真实地在她眼中浮现。
她的眼眶迅速泛红,一层薄薄的水光氤氲了她已显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眸子。她低下头,用指腹极快、极轻地拭了一下眼角,再抬头时,脸上已带着一种混合着感慨、怀念与深切温暖的复杂笑容,那笑容里,有着我不曾见到过、属于她江婉清本人,而非沈家老夫人的真切情绪。
“楚云舒……”她低声喃喃,唤着太后娘娘的闺名,语气里没有丝毫不敬,只有历经岁月沉淀后,对故人最真挚的动容,“都这把年纪了,还……还说这些惹人掉眼泪的话……”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更紧地回握住我的手,目光温暖而柔软地落在我身上,又仿佛透过我,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看到了那个名叫楚云舒的旧友。
无需多言,那份跨越了身份与岁月、沉淀在时光深处的友谊,已在这一刻,无声地流淌开来,温暖了这间被炭火烘得暖意融融的屋子,也驱散了深秋的一缕寒意。
依靠在祖母身边,一个念头如同被暖意烘烤的种子,悄然在心间破土:“有了皇太后这座靠山,以及这份弥足珍贵的情谊作为纽带,这一世,我是否终于能挣脱更多前世的束缚,摆脱那憋屈的过往,活得比更自由、更恣意一些?”这份悄然滋长的期盼,伴随着窗外的景致,一同流转、沉淀。
时节更迭,秋意渐深。我望着庭院里的海棠树落尽了最后一片红叶,只剩下遒劲的枝干默然指向天空。 而后,在一个寂静的夜里,初雪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