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离三月初八的大婚之日,只剩下短短几日,沈府内一派前所未有的忙碌与喜庆。
因着我与嫡姐同日出嫁,嫡母和祖母早早便发了话,定要将婚事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她们按照一模一样的规格,将嫁妆备了足足两份!
库房里,大到紫檀木的家具、屏风,小到妆匣、镜台,乃至各色锦缎、皮料、金银器皿,堆叠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门来。打开库房门,那琳琅满目、珠光宝气的景象,直叫人眼花缭乱。
谢府那边,也一改多年来的冷清肃穆,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仆从们脸上都带着笑意,忙碌地打扫庭院,悬挂红绸,连门楣上的匾额似乎都被擦拭得格外光亮,透出一股久违的、蓬勃的喜气。
午后,我寻到正在翻看嫁妆单子的祖母。她神情专注,嘴角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我走上前,轻轻为她捶着肩,低声开口:“祖母。”
“嗯?”祖母放下单子,拍了拍我的手,“怎么了?”
我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祖母,我想在出嫁前,去母亲坟前祭拜一下,亲自跟她说一声。”
祖母闻言,脸上的笑意微微凝住,她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过岁月,看到了那个总是温柔似水却红颜薄命的女子。“林萱她……”祖母的声音很轻带着叹息“没福气,看不到你穿嫁衣的模样。”
她转过头,苍老的手抚上我的脸颊:“去吧,是该去告诉她一声。让她在那边……也高兴高兴。让她知道,她的女儿,要嫁人了,嫁的是顶好的儿郎,往后的路,会走得稳稳当当的。”
“谢谢祖母。” 我心头一酸,垂下眼帘。
“昊哥儿还小,你好好跟他说” 祖母又叮嘱,“早去早回。眼看就是大喜的日子了,别站染了太多伤感。”
“孙女晓得。”
次日,天色微亮,我便去弟弟沈昊的院子。十岁的孩子,已懂地“祭拜母亲”这几个字的分量,他显得格外安静。
母亲的墓,坐落在一处清静的山坡上,四周有翠竹环抱。晨露未曦,打湿了裙摆,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清冽,却寂寥得让人心头发空。
我缓缓走到墓碑前,青石冷硬,墓碑上的名字已被岁月和风雨磨淡了些许痕迹。我俯下身,用袖角一点点擦拭碑上的浮尘与苔痕,弟弟也学我的样子,笨拙又认真地抹着。
摆上几样母亲生前爱吃的清淡点心——点燃香烛,青烟袅袅,笔直地升向灰白的天际。
我牵着昊儿,一同跪下。膝盖触到冰冷潮湿的地面,那股凉意瞬间刺透了衣衫,直抵心尖。
“母亲……” 刚一开口,视线便猛地模糊了,所有强撑的平静土崩瓦解,喉咙被汹涌的酸涩堵得严严实实,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坟前的新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昊儿被我突如其来的泪水吓到,慌乱地攥紧了我的手指,怯生生地唤:“阿姐……”
我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嘴角却只是无力地颤动。我转回头,望着那冰冷的石碑,仿佛能看见母亲温柔却总笼着轻愁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我。
“母亲,” 我吸了吸鼻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语不成调,“女儿……要成婚了。就在三月初八。”
“是谢家的表哥,谢长卿。他待女儿很好,稳重知礼,谢家清贵门第,家风淳正,他是个值得托付的君子。”
我断断续续地说着:“您一直盼着女儿能有个好归宿,不必像您一样……如今,女儿寻到了,您……您高兴吗?”
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仿佛母亲低柔的回应。
烛火在风里明明灭灭,映着碑上冰冷的字。我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林萱”二字。
“母亲” 我泪眼朦胧,努力想让声音清晰些:“女儿终于…终于一步一步,活成了您希望的样子。女儿不再怯懦,不再隐忍,更是有了安身立命的依仗,您生前怕我在后宅倾轧中受委屈,怕我将来所嫁非人……如今,这些您都可以安心了。”
话至此,我再也支撑不住,俯下身,额头紧紧抵着冰冷刺骨的墓碑。
“可是母亲……” 我呜咽出声,“女儿好想您……真的好想。”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筹谋,在母亲面前,都化作了不舍与委屈,那些无人知晓的深夜惊悸,那些步步为营的心酸疲惫,那些对未来的惶惑不安,都在母亲这方寂静的坟茔前,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我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门,却发现家中早已空空如也的孩子。
昊儿被我哭得慌了神,他不再说话,只用胳膊笨拙地环住我的肩膀,学着记忆中嬷嬷安慰他的样子,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阿姐不哭……” 他小声重复着,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母亲看到阿姐哭会难过……我也会难过。”
他越是这样懂事,我心里的酸楚就越是泛滥成灾。他还那么小,却已经学会了心疼和安慰。这份过早的懂事,何尝不是另一种心酸。
我对着墓碑,一字一句,许下承诺:“母亲,您放心。女儿会好好的,昊哥儿,女儿会拼尽全力护他周全,看着他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们姐弟,会互相扶持,好好地活下去。”
“连同您没来得及看过的春花秋月,没来得及享受的安乐顺遂……我们替您,一起活。”
风似乎停了,林间一片寂静。香烛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点火光挣扎着跳动了一下,终于熄灭,留下一缕细细的、执拗的青烟,久久不肯散去。
在坟前跪了许久,直到日头升高,驱散林间的寒意,才在抱荷小声的提醒下,缓缓起身。
最后看了一眼那孤寂的坟茔,将所有的伤感与脆弱重新敛入心底。
我牵着弟弟的手转身,昊哥儿回头,冲着墓碑的方向,用力挥了挥小手。
那一刻,朝阳的金光刺破竹叶的缝隙,落在我们身上,也落在冰凉的墓碑上。我牵着弟弟,一步步,地朝着山下那片属于我们的人间烟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