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黑石城时,天色已是铅灰一片。
辕门外,父亲披着厚重的铁灰色大氅,正与几名将领交谈。他转身看到我们车驾时,话语顿住,目光第一时间锁定在被搀扶下车的谢长卿身上。见女婿虽需借力但脊背依旧挺直,他紧锁的眉头才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随即,视线扫过我与嫡姐,最终落在我脸上,深深看了一眼——那一眼里,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是连日悬心终于落地的后怕,更是一位父亲强压下去的、几乎要溢出的柔软。
他大步走过来,寒风卷起他的鬓发。先对谢长卿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然后转向我:“外面冷,快回去吧。” 没有多余的话,但那微微发红的眼眶,和那只抬起一半、终又克制地放下的、想拍拍我肩头的手,已诉尽千言。
府内灯火通明,驱散了边塞冬夜的肃杀。晚膳设在前院烧着地龙的暖阁,炭盆烧得极旺,热气蒸腾,驱散了我们从门外带来的寒意。菜色是北疆的硬实风味,大块的羊肉在铜锅里咕嘟翻滚,烙饼金黄,却比任何珍馐都更抚慰人心。
然而,饭至中途,谢长渊搁下手中的酒杯,眉头深锁:“长卿,此次大战失利证明,我们身边或许早已被人渗透。” 他声音压得低,却字字如铁石坠地。
“往深处想,沈、谢两家世代镇守北疆,手握重兵,功勋卓着。此番大败损兵折将,除了北狄狡诈,会不会也因为……这‘功高震主’四个字,早已成了悬在我们头顶的利剑,让上面那位,起了别的心思?”
父亲缓缓放下筷子,目光如炬,先扫过谢长渊,最终落在一直沉默的谢长卿身上:
“帝王对权臣边将的忌惮,古往今来,从未断绝。此乃帝王心术,亦是平衡之道。” 他话锋陡然一转“但若说陛下会因此与豺狼般的北狄勾结,或是故意纵容、甚至制造一场败仗,只为自毁长城、剪除我等……老夫不信!”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向两个女婿,更像是在剖析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北疆安,则中原腹地安;北疆溃,则铁骑可直捣黄龙!这个道理,三岁孩童都懂。”
“我沈家、你谢家,在此镇守数代,树大根深不假,可也正是因为我们这两棵大树死死扎在这里,北狄的铁蹄才至今未能南下牧马!陛下或许不喜边将尾大不掉,或许有心制衡,但绝无可能拿万里疆土、千万黎民的性命做赌注,只为除掉我们两家!那是亡国之举,绝非明君所为,更不是当今陛下会行之事!”
谢长渊似乎仍有疑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岳父,那上次粮草在陇西被莫名阻截月余之事,又作何解释?路线、时间拿捏得如此精准,掐的就是前线命脉!若非商行暗中接济,大军早已断炊!这等手段,若无朝中高位者默许甚至授意,谁能办到?”
“这正是问题的关窍所在!” 一直沉默的谢长卿低沉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放下茶盏条理清晰地分析:
“粮草被阻,看似精准打击我们两家,实则是卡住了整个北疆前线的咽喉。若真是陛下授意,目的更可能是警告或削弱,让我们知道离不开中枢支持,而非彻底断绝——因为那会导致前线崩溃,北狄长驱直入,局面彻底失控。可对方做的,恰恰是后者,一副不惜让北疆全面溃败的架势。这不合陛下维护江山的根本利益,更不合常理。”
他目光扫过父亲和兄长:“我更倾向于,有一股势力,或者一个人,既想扳倒我们两家,又全然不顾北疆安危,甚至……乐于见到北疆生乱,朝廷震荡。陛下或许知晓朝中有不同派系争斗,或许对边将权柄过重心有忧虑,但他身居九重,看到的信息,听到的奏报,未必全是真相。”
谢长卿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还记得那广济寺之事吗?不正是想搅浑京城的水,在陛下、太子、与朝臣之间制造猜疑与裂痕。此次北疆之败,与广济寺之事,手法不同,目标却隐隐指向一处——削弱乃至剪除支撑朝廷的柱石,制造混乱。这两件事背后,或许站着同一个人,或同一群人。他们深谙权谋,隐藏极深,既能触及粮草军务这等国之命脉,又能把手伸向京城祈福之地,影响舆论。”
他话音落下,暖阁内落针可闻。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父亲缓缓点头:“长卿所言,切中要害。陛下乃一国之君,江山是他的根本,他忌惮边将权重是真,但绝无可能自毁藩篱。倒是朝中那些只知党争倾轧、罔顾天下大局的蠹虫,或是与北狄暗通款曲、妄图火中取栗的国贼,更有可能行此卑劣之事。他们巴不得我们与北狄拼个两败俱伤,边境烽烟四起,他们才好趁机攫取权柄,甚至……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谢长渊倒吸一口凉气,似乎被彻底说服,但眉宇间的忧色并未散去:“若真如此……这藏在暗处的对手,比明刀明枪的北狄更可怕十倍。”
一股寒意,却比从窗缝渗入的风雪更甚,悄然爬上我的脊背。
如果……陛下不会行此悖逆国本之事; 如果……连东宫太子萧景琰当初追查广济寺,线索都会在关键处被人巧妙掐断、甚至误导……
那么,上一世呢?
那个最终导致谢家倾覆、长卿战死、嫡姐凋零的结局……那个我一直笃定是萧景琰鸟尽弓藏、默许甚至主使的阴谋……
难道……他也有可能,并非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