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谢长渊做主,设了一场小型却温馨的家宴。没有外客,只有一家人,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北疆夜间的酷寒。菜肴虽仍是北疆风味,却明显避开了油腻生冷,多了几分精细。
帐内笑语盈耳,嫡姐沈明珠最为兴奋,掰着手指头规划未来小外甥或外甥女的衣裳玩具,眼里闪着光。
谢长渊难得卸下平日冷峻,与弟弟对饮时,眼底满是“吾家有后”的欣慰。两位父亲严肃的脸上也露出宽慰的笑容,捋着短须,一遍遍嘱咐我定要仔细身体。
谢长卿坐在我身侧,替我布菜添汤,动作细致周全。他偶尔看向我时,眸中暖意融融,比帐内烧得正旺的炭火更甚。
这份久违的温馨与松弛,甚至短暂地感染了营地肃杀的气氛,连巡夜士兵经过帐外时,沉重的脚步都似乎轻快了些。
宴至中途,帐外亲卫通传:“太子殿下到。”
帐内说笑的声音微微一静。萧景琰踏着夜色寒气步入,他身着玄色常服,外披墨狐大氅,肩头与发间还沾着未及拂落的细小雪粒。他的目光在满座融融笑意上平静地掠过,最终定格在并肩而坐的谢长卿与我身上。
他抬手免了众人的礼,走到近前对谢长卿道:“孤听闻喜讯,特来道贺。长卿,恭喜。” 声音清越平稳,听不出太多额外情绪,似乎只是储君对股肱之臣应有的例行关怀。
谢长卿恭敬回礼:“谢殿下关怀。”
萧景琰的视线随即落向我,帐内跳跃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谢夫人有孕,乃大喜之事。北疆苦寒,需万分珍重。”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若短缺什么,或有何不适,可直言。”
“谢殿下关怀。” 我垂眸应道,心中那团关于前世的复杂纠葛泛起细微的涟漪,却不再如最初那般剧烈翻腾。无论如何,今生的此刻,这份当面的道贺与关切,是真实的。我亦微微颔首致意。
萧景琰并未久留,说完便以不打扰家宴为由,告辞离去。他来去如一阵沉静而寒冽的风,并未搅乱帐内的喜庆暖意。
自那日后,除了从旁协助嫡姐打理一些力所能及的军中庶务,我多了件既能打发辰光、又寄托了无限柔情与期盼的事——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制小衣。
布料是嫡姐不知从何处精心寻来的,柔软贴肤的细棉布和几块素雅温润的绸缎,颜色选了温暖的鹅黄、清澈的浅蓝与洁净的云白。针线笸箩里,细针彩线,银剪顶针,一应俱全。这手艺原是闺中消遣,如今做来,每一针每一线都浸满了全然不同的心境与重量。
炭盆总是烧得暖融融的,我常坐在铺了厚厚垫子的椅中,膝上盖着绒毯,就着北地明亮的窗光或跳动的烛火,低头细细缝制。起初是些最简单的和尚衫、柔软的襁褓,针脚力求细密匀称,边角处反复熨帖,生怕一点点粗糙会磨伤那想象中娇嫩无比的肌肤。
谢长卿若在房中处理军务文书,偶尔从繁复的舆图或战报中抬起头,目光便会落在我飞针走线的侧影上,似乎只是这般看着,便能涤去一身征尘与血腥,寻回内心最深处的安宁。
“这件,是不是太小了些?” 有一日,他放下手中的笔,拿起我刚缝好的一件鹅黄色小衫,在他宽大的掌心比了比,嘴角噙着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初生的婴孩,本就只有这么点大,长得又快。” 我含笑接过,指尖轻轻抚平布料上细微的褶皱,“我多准备几件,总归是用得上的。” 想到不久之后,会有一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穿上我亲手缝制的衣裳,心中便涨满了蜜糖般浓稠的甜意与期待。
“这颜色很好。” 他低声道,指腹摩挲过那细腻柔软的布料,“看着便觉得暖和。”
嫡姐也常凑过来,拿起我绣了一半的、憨态可掬的小虎头帽样,啧啧称赞:“瞧瞧我们年年的巧手!这小老虎绣得,眼睛活灵活现的,将来娃娃戴上,不知多威风可爱!”
她也会兴致勃勃地翻拣布料,兀自念叨:“这块湖水绿的软绸滑不留手,给娃娃做贴身的里衣最好……哎,这卷云纹的素缎雅致,留着等宝宝百天时,裁件小褂子正好……”
飞针走线间,时光仿佛被拉得绵长而静谧,充满了馨香的暖意。 那些对前方战事的隐隐忧虑,对莫测未来的不安揣测,似乎都被这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手工慢慢熨帖,暂时压到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每一针落下,都带着我对腹中孩儿——我心中已几乎认定是承安跨越山海归来——的无尽怜爱与祈盼;每一线引过,都缠绕着一个母亲最朴素也最坚韧的愿望:唯愿他平安、康健、一世喜乐。
偶尔,我也会停下针线,将手轻轻覆在依旧平坦却已能感知到不同的小腹上。我会在心里默默同他说话,告诉他,他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的父亲正在为守护千千万万如他一般的孩子而浴血奋战;
告诉他,这世界虽有风雪硝烟,但更多的,是像此刻灯光下细密的针脚一样,绵长不绝的爱与守护。
做好的小衣、小帽、小袜,被我一件件仔细折叠,整整齐齐地收进一只父亲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散发着清浅樟木香气的小箱里。
这只日益充盈的小箱,成了烽火连天的北疆大营最珍贵的一角。它是残酷战争阴影下,顽强生长出的、属于生命与未来的温暖嫩芽,是我在漫长期待中,最实在的依凭和希冀。
只是,彼时完全沉浸在孕育生命的温情与喜悦中的我,丝毫未曾预料,这份柔软的寄托,在不久之后,竟会以那样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成为牵动所有人心的焦点。
战争的铁蹄与暗处的阴谋,从不因任何个人的悲喜而放缓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