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眠一夜未眠。
他独自坐在书房,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莲花坞的灯火在水汽中晕开模糊的光晕。白日与虞紫鸢那场激烈的争吵,如同冰冷的湖水,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愤怒过后,是更深沉的疲惫与无力。
他试图回想,是从何时起,他与紫鸢之间,只剩下了争吵与隔阂?或许,裂痕早已存在,只是在温氏带来的巨大压力下,被无限放大,直至难以弥合。
他想起就在前不久,云梦江氏受邀前往岐山参加温氏举办的围猎会,温若寒的各种“和颜悦色”。
当时他就觉那笑容背后藏着深意,如今想来,那分明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温若寒对云梦江氏的“另眼相看”,并非尊重,而是忌惮云梦的实力与地利,暂时不便撕破脸皮,故而采用拉拢、分化之策。那所谓的“示好”,实则是将云梦江氏架在火上烤!让其他备受欺凌的家族如何看待一直“独善其身”的江氏?是懦弱?是暗中投靠?还是……准备坐收渔利?
这看似安稳的假象,正将云梦江氏推向众矢之的,一旦温氏收拾完其他势力,或者觉得不再需要这份“虚伪的和平”,等待莲花坞的,将是比其他家族更猛烈的风暴!因为温若寒绝不会允许一个实力保存完好、且可能心存怨怼的势力存在于卧榻之侧!
他必须再和紫鸢谈一次。不是为了争吵,而是要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
翌日清晨,江枫眠压下满心倦怠,再次来到主厅。虞紫鸢正坐在主位上,江澄和江厌离侍立一旁,气氛依旧凝滞。
“紫鸢,”这次江枫眠并没有叫虞紫鸢“三娘子”而是“紫鸢”就是希望虞紫鸢可以明白自己希望好好商量,而不是针锋相对,江枫眠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可好?”
虞紫鸢抬了抬眼皮,神色冷淡,并未开口,但也没有立刻发作。
江枫眠深吸一口气,将从岐山清谈会开始,温若寒对云梦江氏看似“优待”实则包藏祸心的分析,以及如今云梦江氏因置身事外而正在逐渐失去人心、陷入孤立境地的担忧,一一娓娓道来。他语气恳切,甚至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低姿态。
“……紫鸢,我并非危言耸听。温若寒其人,野心勃勃,绝无可能真心与任何家族共享太平。他如今不动云梦,非不能也,实为权宜之计。我们若再执迷不悟,待他缓过手来,莲花坞恐有灭顶之灾!届时,我们便是想反抗,也孤立无援了!”
他希望能唤醒妻子的理智,哪怕只有一丝。
然而,虞紫鸢听完,脸上非但没有露出深思或动摇,反而浮现出一种混杂着讥诮与自得的冷笑。
“江枫眠,你说完了?”她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那动作间,竟似乎比昨日多了几分气力,只是眼底的疲惫依旧难以掩饰,“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杞人忧天,危言耸听!”
她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地看向江枫眠,带着一种“事实胜于雄辩”的笃定:“你口口声声说温氏包藏祸心,要孤立我们。那我问你,若温氏真如你所言,对我云梦心怀不轨,为何前两日,那温情还会奉仙督之命,特意前来为我复诊,还带来了岐山秘制的‘九转还灵丹’调理身体?”
她刻意强调了“奉仙督之命”和“九转还灵丹”这几个字,仿佛这是温氏释放的最大善意和铁证。
“这说明什么?说明仙督看重我云梦江氏!知道我之前旧疾缠身(她将自己近来的不适归咎于此),特意遣人来医治!这份‘慷慨’,你口中的那些‘遭难’的家族,哪个享受到了?若非我江家一直恪守中立,未曾得罪温氏,仙督何须如此费心示好?”
江枫眠听得心头冰凉。他没想到,温若寒竟如此阴险,一边大肆屠戮其他家族,一边却对云梦江氏施以这等小恩小惠,这分明是麻痹之术!而紫鸢,竟真的被这区区丹药和表面的“看重”蒙蔽了双眼!
“阿娘说得对!”一旁的江澄立刻出声附和,他本就对父亲两次“抛家”离去心存不满,此刻更是觉得母亲言之有理,“温氏若真想对我们不利,为何不打上门来?反而送药示好?分明是忌惮我云梦江氏的威名!阿爹,你就是太过谨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要我们守住莲花坞,量他温氏也不敢轻易来犯!”
江厌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着母亲“有理有据”、弟弟义愤填膺的样子,又看着父亲那瞬间苍凉下去的眼神,最终只是低下头,将话咽了回去,心中一片混乱与无力。
江枫眠看着眼前执迷不悟的妻儿,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全身。他所有的分析,所有的担忧,在他们看来,都成了怯懦与离心的证明。他们沉浸在那虚假的“特殊待遇”和自欺欺人的“强大”中,不愿睁眼看一看外面已是血雨腥风的世界。
他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言语,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他缓缓站起身,不再看虞紫鸢和江澄,目光扫过这间熟悉的大厅,最终落在窗外那片看似平静的莲花池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好,好……既然你们坚信如此……那便……好自为之吧。”
这一次,他没有愤怒,没有争吵,只是带着满身的疲惫与彻底的心灰意冷,默默地转身,离开了主厅。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异常孤独与萧索。
虞紫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地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被那“九转还灵丹”带来的短暂精力充盈和儿子的支持所掩盖。她冷哼一声,对江澄道:“阿澄,不必理会你父亲。传令下去,加强莲花坞巡防,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我们云梦江氏,不惹事,但也绝不怕事!”
就在云梦江氏依旧沉醉于虚假的安宁,内部争吵不休之际,岐山温氏酝酿已久的雷霆之怒,终于再次降下!
这一次,温若寒的目标,不再是那几个硬骨头,而是那些之前虽未明确反抗,但实力保存相对完好、且资源丰富的区域,意图以绝对的力量,进行一场彻底的清扫与掠夺,以战养战!
巴蜀唐门,以机关暗器闻名,地处险要,易守难攻。温氏并未强攻,而是派出一支精通阵法和毒术的队伍,暗中破坏了唐门赖以生存的水源和几处关键防御阵法,同时散播瘟疫般的毒雾。不过数日,唐门内部死伤惨重,防御体系从内部崩溃,温氏大军随后长驱直入,唐门积累数百年的机关图谱与珍稀材料被洗劫一空,传承近乎断绝。
淮南钟离家,以御兽见长,族地周围有大量驯化的低阶灵兽作为屏障。温旭亲自带队,动用了一种能刺激灵兽狂躁发疯的诡异香料,驱使钟离家的灵兽反噬其主。钟离家猝不及防,内部一片大乱,族地被狂躁的灵兽和温氏修士里应外合攻破,死伤极其惨重,驯养的灵兽或被屠杀或被掳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陇西一带数个依附金氏的小家族,也遭到了温晁带领的赤焰军的血腥清洗,美其名曰“铲除金氏羽翼”。这些家族本就势单力薄,在金氏自顾不暇之际,更是无力抵抗,顷刻间便被连根拔起,资源被掠夺,族人或死或逃,惨不忍睹。
烽火连天,哭嚎遍野。
姑苏蓝氏、栖云林氏、清河聂氏乃至兰陵金氏,在经历了之前的战火后,都不同程度地加强了防御,建立了预警机制,并与周边交好势力互通声气。虽依旧承受着压力,但至少有所准备,勉力支撑。
唯有云梦江氏。
莲花坞依旧沉浸在一种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平静”之中。虞紫鸢坚信温氏的“善意”与莲花坞的“固若金汤”,拒绝了所有外界传递来的预警信息,甚至斥责那些前来求援或示警的修士是“危言耸听”、“意图拖江氏下水”。江澄严格执行母亲的命令,将莲花坞守得如同铁桶一般,却也彻底隔绝了外界的风声鹤唳。
他们不知道,一场针对云梦,针对这最后一个尚未被彻底压服、且资源丰饶的“钉子”的风暴,正在岐山悄然凝聚。温若寒的耐心,已经耗尽了。那曾经虚伪的“和平”面纱,即将被无情地撕碎。
莲花坞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致命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