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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百年规矩:喜丧必须配阴婚。

我奶临终前笑指棺材:“给我孙女找个帅的。”

当晚,村口老槐树下立着个纸扎新郎,腮红鲜艳,嘴角咧到耳根。

唢呐声里它对我鞠躬:“娘子,洞房否?”

我吓得逃跑,却见全村人笑眯眯堵路:

“跑啥?你奶用你换了三十年阳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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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有条规矩,老得像村口那棵裂了皮的老槐树,渗在每一寸黄土里。白喜事,红丧事,喜丧必须配阴婚。少了这一桩,亡魂不安生,活人也不得太平。

我奶老了,干瘦得像秋后挂在屋檐下最后一把柴禾,躺在堂屋那张咯吱响的木板床上,进气没有出气多。屋里弥漫着老人身上特有的、混着药味和尘埃的气味,还有一股更深的、说不清的阴冷。爹娘跪在床边,低声啜泣,叔伯婶子们挤在门口,影子被昏暗的油灯拉得忽长忽短,像一群伺机而动的活物。

我缩在墙角,手脚冰凉。怕我奶,更怕这屋里屋外莫名绷紧的气氛。我奶的眼睛一直浑浊着,看着黑黢黢的房梁,喉咙里咯咯作响。可就在那口气快要断掉的时候,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脖子一梗,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抬起来,不是指向跪着的爹娘,而是直直指向堂屋正中央那口早就备下的、刷着劣质黑漆的薄棺材。

她嘴角抽动,竟扯出一个极怪异、极清晰的笑,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声音嘶哑却字字砸在人心里:“给我孙女……找个帅的。”

屋里死寂了一瞬。爹猛地抬起头,脸色在油灯下白得发青。娘“嗷”一嗓子,瘫软下去。门口那些影子却似乎同时松了口气,甚至有人极轻地、满足地叹了口气,像等待许久的事情终于落定。我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净,只剩下刺骨的冷。奶指着我,那口棺材也像忽然张开了黑沉沉的大嘴,等着把我吞进去。

我没命地冲出了屋子,背后是娘变了调的哭喊和爹压抑的吼叫,还有更多分辨不清的、黏腻的窃窃私语。一直跑到村口,肺叶子火辣辣地疼,才扶着那棵老槐树树干,弯下腰剧烈地干呕。树皮粗糙硌手,一股陈年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

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村子零星几点昏黄灯火,像浮在浓墨里的鬼眼。风穿过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很远的地方低声合唱,又像是谁在贴着耳朵吹气。

我不敢回那个家,也不敢去任何一家。村里静得反常,连狗都不叫。我在老槐树不远处的草垛子后面蜷缩下来,又冷又怕,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打了个哆嗦的工夫,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

不是风声。

那声音很轻,很密,像是有人用最薄的纸,一下一下,耐心地摩擦。我头皮发麻,扒开枯草,偷偷朝老槐树那边望去。

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高高瘦瘦,穿着一身过分鲜艳的纸扎衣裳,大红的袍子,漆黑的褂子,颜色新得扎眼,在无月的夜里泛着一种虚假的、不祥的光泽。脸上涂着惨白的粉,两团圆圆的、猩红的腮红,像贴上去的两摊血。最可怕的是那张嘴,用朱砂画出来的,嘴角一路向上翘起,几乎咧到了耳根,是一个巨大、僵硬、永恒不变的“笑”。

纸新郎。

它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老槐树下,面对着村子。夜风拂过,它身上的纸衣哗啦轻响,手臂和身躯却纹丝不动,只有头上那顶同样纸糊的黑色新郎帽,微微颤着。那双描画出来的、空洞洞的黑眼睛,仿佛正透过黑暗,精准地“望”着我藏身的方向。

我死死捂住嘴,把惊叫堵在喉咙里,牙齿磕得咯咯响,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我想闭上眼,可眼皮不听使唤,粘在了那诡异的纸人身上。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高亢的唢呐,毫无预兆地撕破了夜的死寂!

“嘀嗒——呜哇——!”

不是一支,是一群!喷亮、尖刻、喜庆得令人毛骨悚然,调子却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村里办白事吹的《哭皇天》!这悲调此刻被唢呐生生拔成了诡异的欢庆,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耳朵,钉进脑仁。

纸新郎动了。

不是走,更像是被那唢呐声牵着线,它那纸糊的身躯极其僵硬地、一顿一顿地,转向了我这边。然后,它双臂抬起,交叠在胸前,纸做的宽大袖子垂下,朝着我,缓缓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唢呐声猛地拔到一个刺耳的高音,又骤然滑落,变成一种滑腻的催促。

纸新郎抬起头,那张咧到耳根的血红嘴巴,一开一合,发出一种像是揉皱的厚纸摩擦、又夹杂着空洞回响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飘过来:

“娘——子——,洞——房——否——?”

“啊——!!!” 我终于崩溃了,惨叫冲破指缝。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跳起来,转身就朝着村子另一头没命地狂奔。鞋子跑丢了一只,脚底板被碎石土坷垃硌得生疼,却丝毫不敢停下。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自己粗重恐怖的喘息,还有那如影随形、忽远忽近的唢呐呜咽,和纸新郎那句“洞房否”空洞的回响。

前面就是村尾李哑巴家旁边的打谷场,穿过那片空旷地,就能钻进后山的老林子!我心里腾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拼命迈动灌了铅似的腿。

打谷场边缘,昏暗的光线下,影影绰绰站着许多人。

我心中一喜,难道是有人听见动静出来了?可随即,那点喜意冻成了冰碴子。

全村的人,好像都聚在了这里。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无声地站着,密密地堵住了通往村外和小路的所有方向。一张张熟悉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诧、恐惧或担忧,只有一种统一的、奇异的笑容。那笑容不大,却牢牢焊在每个人嘴角,眼睛在昏暗里闪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浑浊的光,直勾勾地全部望着我,像看着一件终于等到出场的祭品。

我猛地刹住脚步,胸腔里心脏狂跳得要炸开,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爬满全身。

站在最前面的,是村里的老寿星九叔公,胡子花白,平时最是德高望重。他向前挪了一小步,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满足,慢悠悠地开口:

“丫头,跑啥哩?”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扫过我惨无人色的脸,又瞟了一眼我身后唢呐声隐约传来的方向,语气平缓得如同在讨论明天天气:

“你奶……用你,给她自个儿,换了三十年阳寿哩。这是大喜事儿啊。”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了。所有画面、声音、气味——我奶临终怪笑指向棺材的眼神、纸新郎咧到耳根的红嘴、冰冷滑腻的唢呐、还有眼前这一张张焊着诡异笑容的脸——全部绞在一起,炸成一片空白。

换阳寿?用我?喜事?

极致的恐惧碾过之后,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虚脱,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冰冷的、尖锐的愤怒和恶心。原来如此。原来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冷,那些窃窃私语,那种如释重负,还有我奶那句“找个帅的”……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一场早有预谋、全村默许的献祭!

我看着九叔公,看着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笑脸,爹娘的身影似乎也挤在人群靠后的地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寒意让我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你们……你们……” 我想嘶吼,想质问,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九叔公像是没看见我的崩溃,反而上前一步,伸出枯树皮般的手,试图来拉我的胳膊,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哄劝:“听话,丫头。这是为了你奶好,也是为了咱全村好。阴婚配成了,你奶在下面享福,咱村子也能得三十年太平。那纸郎君……瞧着多周正,你奶特意挑的……”

他冰凉的指尖碰到我皮肤的一刹那,我像被毒蛇咬中,猛地甩开,用尽全身力气向后踉跄退去:“别碰我!”

这一退,背后那催命的唢呐声陡然清晰、逼近!一股阴冷的风打着旋从后方卷来,带着浓重的陈年纸张和劣质颜料的味道。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它来了。

堵在面前的村民们,脸上的笑容更加鲜明、统一,他们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的尽头,影影绰绰,是村口老槐树狰狞的枝桠。而通道的这一头,唢呐声已近在耳畔。

我僵在原地,前是笑面如魇的活人,后是索命逼婚的纸傀。汗水浸透单薄的衣衫,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脚像生了根,挪不动半分。逃?往哪里逃?这整个村子,连同脚下的土地,都成了巨大的棺材板,正缓缓合拢。

九叔公和其他人不再说话,只是笑着,静静地看着,等待着。那沉默比任何逼迫更令人窒息。

身后的纸响和脚步声停了。一股冰冷的、非人的气息笼罩下来,贴得很近,几乎能感觉到那纸衣拂动的细微气流。它没有立刻碰我,只是停驻在那里,无形的注视如有实质,冻僵了我的后颈。

然后,那只惨白的、用纸糊就、描绘着黑色袖边的手,从斜后方,缓缓地、不容抗拒地,伸到了我的面前。五指僵直,指尖描着淡淡的粉,掌心朝上,是一个僵硬的、等待搀扶的姿势。

唢呐声适时地低徊下去,变成一种呜咽般的调子,丝丝缕缕,缠绕不休。

“吉时……到啦……” 九叔公拖长了声音,像是司仪在唱礼。

周围的村民们,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大,眼神空洞而狂热,有人甚至开始极轻地、有节奏地拍起手,啪,啪,啪,配合着呜咽的唢呐,敲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那只纸手,又向前递了半分,几乎要碰到我垂在身侧、攥得骨节发白的手指。冰冷的纸气刺得皮肤生疼。

我不能碰它。碰了,是不是就再也逃不掉了?是不是就真的成了它的“娘子”,被拖进那口黑棺材,拖进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境地?

目光疯狂地四下逡巡。打谷场空旷,除了人群和远处黑黢黢的房屋轮廓,只有边缘堆着几个陈年的、散乱的稻草垛子,还有一个废弃的、半埋在地里的石碾子。村民们堵死了所有出路,他们人多,且状态诡异,硬闯绝无可能。

九叔公似乎看出了我的绝望,笑容里掺进一丝不耐,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两个平日里看着最憨厚木讷的汉子——王大山和李铁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脸上同样带着那种僵笑,一左一右,朝我逼近。他们伸出的手,是活人的手,却带着和那纸手相似的、不容置疑的逼迫意味。

前有堵截,后有“新郎”。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刺辣辣的。

就在王大山的手快要抓住我胳膊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石碾子后面,靠近李哑巴家破烂篱笆墙根下,似乎有一个不大的阴影缺口——那里篱笆倒塌了一截,或许能钻出去?李哑巴家就在村尾,再往后就是乱坟岗和更深的野林子,虽然恐怖,但至少……

没有时间权衡了!

我猛地弯腰,抓起一把脚下的沙土,用尽力气朝王大山和李铁柱的脸上扬去!

“呸!什么东西!”

“这死丫头!”

两人没料到这手,下意识闭眼躲闪,咒骂出声。包围圈出现了瞬间的骚动和缺口。

就是现在!

我像只受惊的兔子,朝着那石碾子和倒塌篱笆的方向猛冲过去!心脏在胸腔里撞得肋骨生疼,耳边是自己的喘息和身后骤然爆发的惊呼、怒斥,还有那呜咽的唢呐声猛地拔高,变得尖厉急促!

“拦住她!”

“快!”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眼里只有那个越来越近的缺口。身后的阴冷气息骤然浓烈,纸袍拂动的哗啦声急速逼近!它追来了!

就在我的手指快要够到那断裂的篱笆枝条时,一股大力猛地攥住了我的后衣领子!那力道极大,冰冷僵硬,根本不是活人的手!

我被拽得一个趔趄,向后倒去,绝望如同冰水灭顶。

千钧一发之际,我的脚胡乱蹬踹,踢中了斜刺里滚过来的半个破瓦罐。瓦罐碎裂发出脆响,而我借着一蹬之力,身体向前一扑,同时嘶啦一声——本就单薄的旧衣衫后领被撕裂了一大片!

我重重摔在地上,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手脚并用,从那篱笆缺口处硬生生挤了出去!粗糙的枝条划破了脸颊和手臂,火辣辣地疼,却让我清醒了些。

钻出篱笆,外面是更深的黑暗。李哑巴家黑灯瞎火,寂静无声,像座坟墓。我回头一瞥,只见那纸新郎正站在篱笆缺口内侧,它的一只纸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指尖勾着几缕从我衣服上扯下的破布条。它没有立刻钻过来,只是用那双空洞洞的描画眼睛,“盯”着我。惨白的脸,猩红的腮和嘴,在身后打谷场微弱光线映衬下,诡异得令人血液凝固。

缺口处,王大山的脑袋探了出来,脸上还沾着沙土,表情扭曲:“你跑不掉!” 他试图扩大缺口钻过来,但篱笆缠绕得有些紧,一时竟卡住了。

我翻身爬起,没有丝毫犹豫,朝着李哑巴家屋后那片更浓重的黑暗——乱坟岗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而去。那里荒坟累累,野草过人,夜枭啼叫,平时白日里都少有人敢去。但此刻,比起身后那纸糊的新郎和全村诡异的活人,那片死人的地盘,竟显得像是一线生机。

冰冷的夜风灌满我撕裂的衣衫,身后的喧嚣和唢呐声似乎被坟岗升腾的雾气与黑暗隔开了一些,变得模糊、扭曲。我不敢回头,拼命奔跑,裸露的脚底和手臂被枯枝败叶和尖锐的碎石划出一道道口子,疼痛已经麻木。

只有一个念头:逃!离村子越远越好!

坟茔起伏,如同无数蹲伏的怪兽。歪斜的墓碑在浓淡不一的阴影里时隐时现,有些已经残破,露出黑洞洞的缺口。没有路,只有疯长的野草和绊脚的藤蔓。不知名的夜虫在草丛深处窸窣鸣叫,声音喑哑断续,更添鬼气。腐烂的泥土和潮湿的苔藓气味,混合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的陈旧纸钱灰烬味道,直往鼻子里钻。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肺疼得像要炸开,喉咙里满是血腥气,两条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才不得不扶着一块半人高的、冰凉滑腻的墓碑停下来,大口喘息。

四周死寂。村里的声音完全听不见了。只有风穿过坟头荒草和墓碑缝隙的呜呜声,还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月光不知何时从云层缝隙里漏下一点惨淡的光,勉强勾勒出周遭影影绰绰的轮廓。一个个土包,一块块石碑,静默地立着,仿佛在无声地注视我这个闯入的不速之客。

暂时……安全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掐灭。纸新郎没追来?村里人会罢休?九叔公那句“换三十年阳寿”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神经。这不仅仅是配阴婚,这是一场交易,用我的命,换我奶(或许还有村子)的“好处”。他们会这么容易放弃?

喘息稍定,冰冷的恐惧便更细致地蔓延上来。我抱着手臂,蜷缩在墓碑后面,警惕地听着四周任何细微的动静。脸颊和手臂上的划伤开始刺痛,夜风吹过,冷得彻骨。逃跑时没觉得,现在停下,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只鞋,脚底早已血肉模糊,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不能停在这里。乱坟岗不是久留之地,天知道这里除了坟,还有什么别的。得想办法离开村子范围,去镇上,去有外人、有灯火的地方。可怎么去?黑灯瞎火,不辨方向,身上分文没有,还受了伤……

正惶然无措间,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贴着地面传来。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

那声音很规律,很轻,像是有人用极其缓慢、小心的步伐,踩在干燥的落叶和细草上。一步,一顿,又一步。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猛地捂住嘴,将惊呼死死压住,小心地、极慢地从墓碑边缘探出一点点视线,朝声音来处望去。

惨淡的月光下,大约十几步开外,一个高瘦僵硬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一个低矮的荒坟前。大红纸袍,漆黑纸褂,惨白的脸,猩红的腮和咧到耳根的嘴——是它!纸新郎!

它竟然追到了这里!怎么找到的?它明明没有钻过篱笆……

它没有动,只是面朝着我这个方向,“站”在那里。纸衣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发出轻微的哗啦声。那双描画的眼睛,空洞洞地,似乎正精准地“看”着我藏身的位置。

它怎么不动?在等什么?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缩回墓碑后面,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石面,连呼吸都屏住了。冰冷的绝望再次攫紧心脏。它找到我了。它不急于抓我,是因为知道我已穷途末路?还是这乱坟岗里,有什么让它也忌惮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那“沙沙”声没有再响起,纸新郎似乎就停在那里,成了一个静止的、恐怖的标志。

我不能永远躲在这里。天快亮了?不,离天亮恐怕还早。就算天亮,这纸新郎会怕日光吗?村里人会趁着天亮进坟岗搜我吗?

必须动,必须继续逃!

我悄悄移动身体,忍着脚底剧痛,试图从墓碑另一侧爬开,远离那个方向。动作轻微到极致,生怕带起一点声响。

就在我刚刚挪开半个身位,眼角余光下意识再次瞟向纸新郎所在时——

它不见了!

刚才它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荒坟和随风晃动的野草。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它去哪了?

我僵在原地,不敢再动,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风声,草叶声,虫鸣……还有,那极其轻微的、仿佛就在我身后不远处响起的——纸张摩擦的“哗啦”声。

极慢极慢地,我扭动僵硬的脖子,朝身后望去。

大约七八步外,另一座墓碑的阴影里,那抹刺眼的红色衣角,悄然露出一角。

它……在靠近。用一种缓慢的、飘忽的、仿佛能瞬移般的方式,在拉近距离。

它不是追不上我。它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在这片属于亡者的地盘上,它显得更加如鱼得水,更加从容不迫。

巨大的惊恐让我几乎瘫软。逃?往哪逃?这坟岗仿佛成了它的领域,无论我怎么跑,似乎都无法摆脱。

不!不能认命!

我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和腥甜让我清醒了一瞬。目光再次疯狂扫视。坟岗边缘,地势似乎向下倾斜,那边树木更密,阴影更浓,隐约能听到微弱的水流声……那边是……黑水潭?村子北边老林子深处的死水潭,据说深不见底,扔石头下去都没回声,连村里最胆大的猎人都不轻易靠近。

去那里!哪怕是绝路,也比落在这纸人手里强!

我用尽最后力气,猛地从藏身处跃起,不再掩饰动静,跌跌撞撞地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冲去!脚下磕磕绊绊,几次险些摔倒,裸露的脚底踩在尖锐物上,疼得眼前发黑。

身后的“哗啦”声骤然变得急促、清晰!它不再掩饰追捕的速度,纸袍拂动带起风声,那阴冷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急速逼近!

近了,更近了!甚至能闻到那股浓郁的陈纸和颜料味!

黑水潭就在前方!月光下,那是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水面平静无波,死气沉沉,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玻璃,镶嵌在乱坟岗边缘的林地间。潭边草木稀疏,露出湿滑的黑色泥岸。

我冲到潭边,湿冷的、带着浓重腥腐味的水汽扑面而来。回头,纸新郎已追至身后不足五步!

它停了下来,似乎对这片黑水潭也有些许迟疑。但那描画的嘴巴,依然咧着那可怖的笑。它缓缓抬起一只纸手,再次朝我伸来,动作比之前更快,更不容抗拒。

退无可退!

背后是深不见底、传说淹死过不少活物(甚至活人)的寒潭,面前是索命的纸傀。跳下去可能是死,被抓住更是生不如死。

就在那冰冷的纸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我肩膀的刹那——

“扑通!!”

我用尽全身力气,向旁边奋力一扑,不是跳向深水区,而是扑向了潭边一处较为浅缓、长满滑腻苔藓的斜坡,同时双手胡乱地向身后、向纸新郎的方向,拼命扬起一大把潭边湿冷的烂泥和碎石!

泥水劈头盖脸,不少溅到了纸新郎鲜艳的纸衣和惨白的脸上。它似乎没料到这一手,伸出的手臂顿了一下,描画的五官被污浊的泥水糊住了一些,但那咧开的红嘴,在泥污中反而显得更加刺眼、诡异。

我顾不得看效果,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沿着湿滑的潭边斜坡,朝远离它的方向挪动。斜坡上方,是更陡峭的岸壁和茂密的、纠缠着藤蔓的灌木丛。

纸新郎被泥水糊脸,动作似乎滞涩了一瞬,但随即,它身上发出一种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嗤嗤”声,仿佛纸张被轻微腐蚀。它抬起另一只袖子,似乎想拂去脸上的污物,动作却显得有些僵硬古怪。但它并未放弃,调整了方向,继续朝我逼来,只是速度似乎慢了一丝。

就这一丝迟缓,给了我机会。我抓住岸壁垂下的几根粗韧藤蔓,忍着掌心被摩擦出血的疼痛,拼命向上攀爬!脚下湿滑,几次打滑,指甲抠进泥土和石缝,终于狼狈地翻上了岸壁,滚进了灌木丛中。

灌木丛枝叶刮擦着伤口,疼痛加剧,但密集的枝条也暂时遮挡了身后的视线。我不敢停留,压低身子,借着灌木和阴影的掩护,朝着与黑水潭和纸新郎相反的方向,继续没命地钻爬。

身后,那“哗啦”的纸响和阴冷的气息,似乎被灌木丛和地形稍稍阻隔,变得不那么紧迫了。但我能感觉到,它还在追,只是可能因为泥水的“污损”,动作不再那么流畅迅捷。

我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直到灌木丛渐渐稀疏,眼前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洼地中央,赫然是一座比周围坟茔都要高大、规整许多的孤坟。坟前立着的石碑也较为完整,上面似乎刻着字,在惨淡月光下模糊不清。

坟头上,没有荒草,反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黯淡的……纸钱灰烬?还有一些未燃尽、被露水打湿的残破纸边,黏在泥土上。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陈年纸灰味道,在这里浓郁到了极点。

我筋疲力尽,几乎是瘫倒在离那孤坟几丈远的一丛枯草后面。脚底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全身都在发抖,又冷又饿,恐惧和绝望交替碾磨着所剩无几的理智。

纸新郎暂时没跟上来?还是它被这片纸钱灰烬的孤坟吸引了?

我缩在草后,警惕地望向那座孤坟。月光偶尔掠过石碑,勉强能辨出最上面几个字似乎是“先考……之墓”,下面的小字和立碑人名字则完全看不清。

坟头那些湿漉漉的纸灰,给人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这座坟不久前刚被隆重地祭拜过,又或者……一直在接受着某种无声的供奉。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风声,绕着那孤坟打了个旋。坟头上一些较干的纸灰被卷起,飘飘悠悠,竟有几片朝着我藏身的方向落了过来。

其中一片,晃晃悠悠,恰好落在我的手边。

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那是一片裁剪粗糙的圆形纸钱,边缘焦黑,中间被香烛烧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洞。但吸引我目光的,是纸钱未被烧灼的边缘,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也许是朱砂?),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极其简陋的图案——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两个点,下面一道弯弯的弧线。

一张笑脸。

和我奶临终前那个怪笑,和纸新郎脸上那咧到耳根的朱砂红嘴,甚至和村民们脸上那种焊死的诡异笑容……在神韵上,竟有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我触电般缩回手,胃里一阵翻腾。这不是普通的祭奠纸钱!这上面残留着某种……意图?标记?还是诅咒?

这座孤坟是谁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纸钱?它和今晚这场诡异的阴婚,和我奶换阳寿的事情,有没有关联?

寒意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涌上来。这个村子,这片土地,隐藏的秘密比我想象的更深、更污秽。我奶的“换阳寿”,恐怕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也不仅仅是配一场阴婚那么简单。这些纸钱,这孤坟,还有那能活动、会追人的纸新郎……一切似乎都串联在一条看不见的、充满恶意的线上。

而我现在,就站在这条线上,成了祭品,也成了唯一可能窥见些许真相的活口——如果我能活下去的话。

纸新郎暂时未至,但危机远未解除。我躲在草后,目光死死盯着那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孤坟和飘落的诡异纸钱,大脑疯狂转动。不能待在这里,这座坟太邪门。必须继续移动,找个更隐蔽、或许能坚持到天亮的地方。

我小心地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声音,打算绕过这片洼地和孤坟,往更深处去。那里树木更高大,阴影更浓重,或许有山洞或者足够茂密的树冠可以藏身。

就在我刚刚移动了不到一丈距离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座孤坟的墓碑后面,阴影似乎蠕动了一下。

不是风。不是光影错觉。

那阴影,缓缓地、探出了小半个“头”。

不是人头。

是纸糊的。惨白的底色,猩红的腮,咧到耳根的、用朱砂描绘的嘴巴。

另一个纸人?!

只是这个纸人的“头”似乎小一些,样式也有些许不同,更像……童男童女那种陪葬纸人?它的“脸”从墓碑后侧探出,那双描画的空洞眼睛,也直直地“望”向了我这边。

它没有动,只是“看”着。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一个纸新郎已经够可怕了,这里竟然还有别的纸傀?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这座孤坟……是它们的“家”吗?

我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几乎停止,希望那墓碑后的纸人只是“装饰”,不会动。

“沙沙……沙沙……”

轻微的摩擦声,从我身后的方向传来。

我脖子僵硬地,一点一点转回去。

透过稀疏的灌木和草叶缝隙,我看到,那鲜艳刺眼的红袍一角,再次出现在视野里。纸新郎,终究还是循着痕迹,追到了这片洼地的边缘。它似乎也察觉到了孤坟和墓碑后那个小纸人的存在,前进的步伐停顿了一下。

然后,它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朝着那座孤坟的方向,或者说,是朝着墓碑后那个小纸人的方向,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像是在……打招呼?

墓碑后的那个小纸人,也极其轻微地晃了晃“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彻底淹没了我。它们认识!它们是一伙的!这坟岗,这孤坟,果然是它们的地盘!我逃来逃去,竟然逃进了它们的老巢?!

前有(疑似)更多纸傀的孤坟,后有紧追不舍的纸新郎。我蜷缩在枯草丛中,如同一只掉入蛛网、眼睁睁看着捕食者从两端逼近的飞虫。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淹没头顶,扼住呼吸。

不能动。动,或许立刻就会被发现、被抓住。不动,等它们合围,也只是时间问题。

纸新郎停在洼地边缘,似乎并不急于靠近孤坟,也不急于立刻抓我。它那被泥水污损了些的惨白面孔,朝向孤坟的方向,描画的嘴巴永恒咧着,像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交流。墓碑后那个小纸人依旧只探出半个头,静止不动,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有实质,黏在我的背上。

它们在等什么?等天亮?等某种“时辰”?还是等我彻底崩溃,自己走出去?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拉长、扭曲,充满煎熬。脚底的疼痛已经麻木,寒冷和饥饿开始更清晰地啃噬身体。但我全部的神经都紧绷着,聚焦在那一大一小的纸人身上,聚焦在周遭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忽然,纸新郎动了。

它不是朝我,也不是朝孤坟,而是极其缓慢地、转向了另一个方向——村子的大致方位。它抬起一只僵硬的纸手,指向村子,然后,又缓缓转回来,指向我藏身的草丛方向。如此反复两次。

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提醒?警告?还是在“确认”什么?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纸新郎身上,那被泥水弄脏的纸袍,在惨淡的月光下,那些污渍竟然开始……微微发光?是一种极其黯淡的、暗红色的光,像是浸透了的血在慢慢渗出来。与此同时,它脸上那咧到耳根的朱砂红嘴,颜色似乎也变得更加鲜艳、欲滴,仿佛刚刚被重新描绘过。

一股更浓的、混合了陈年纸张、劣质颜料、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香火味的气息,随着夜风飘散过来。这气息让我头晕目眩,胃里翻搅。

它身上在发生某种变化!是因为沾了黑水潭的泥水?还是因为接近了这座孤坟?

就在我惊疑不定之时,那座孤坟的坟头,那些湿漉漉的纸钱灰烬,无风自动,微微飘拂起来。不是被吹散,而是像有生命般,朝着纸新郎的方向,缓缓流动、汇聚。

纸新郎张开双臂(尽管它的手臂是僵直的),做出一个类似“迎接”的姿势。那些暗红色的、微微发光的污渍,似乎与飘来的纸灰产生了某种呼应,光芒隐约流转。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齿冷的摩擦声,从纸新郎身上传来。它那纸糊的身躯,似乎……膨胀了一丝?纸衣下原本干瘪的轮廓,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充,微微鼓起了些许。

它在“吸收”什么?从这孤坟的纸灰里?还是从这片坟岗的“气息”里?

我猛地想起九叔公的话:“你奶用你换了三十年阳寿。” 阳寿……气息……供奉……纸人……

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这场阴婚,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安顿亡魂或完成交易。这纸新郎,这孤坟,这整个诡异的仪式,可能是在进行某种更邪恶的“转化”或“滋养”!而我,作为“新娘”,可能就是关键的一环,是祭品,也是“养分”!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同时也激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就此沦为祭品的愤怒。

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目光再次飞快地扫视四周。洼地除了这座孤坟和稀疏的草木,几乎没有其他遮挡。远处是更密的林子,但穿过这片相对开阔的洼地,无疑会立刻暴露。而纸新郎和孤坟里的东西(可能不止一个),此刻似乎正处于某种“状态”中,对我的直接注意力似乎减弱了些。

或许……这是个机会?一个极其微小的、可能转瞬即逝的机会。

我屏住呼吸,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地面上。然后,用肘部和膝盖,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开始向侧后方——远离孤坟、也稍微偏离纸新郎正面方向的一丛较为茂密的、半人高的乱草和灌木混杂地带挪动。每动一下,都小心到极点,尽量不带动草叶发出明显的声响。

一尺,两尺……冷汗浸透了我破烂的衣衫,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粘腻冰冷。眼睛死死盯着纸新郎和孤坟的方向,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异动。

纸新郎似乎完全沉浸在与纸灰的“交流”中,身上那暗红色的微光忽明忽暗。孤坟墓碑后的小纸人,依旧只露着半个头,静止不动。

我一点点挪进了那丛相对茂密的灌木乱草中。枝叶提供了些许遮蔽,但也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大得吓人。

暂时安全了?不,只是从一个较差的隐蔽点换到了一个稍好一点的。依然在它们的“领地”内。

我蜷缩在灌木深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硬闯是死路。躲藏迟早会被发现。需要……扰乱它们?制造机会?

我的目光落在了手边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又看了看不远处洼地边缘几棵枯死的小树,树下堆积着不少干燥的断枝落叶。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能激怒它们的计划,在我脑中迅速成形。

我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手边能找到的、最干燥的细小枯枝和草叶,将它们揉搓松散,聚成一小堆,藏在身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那是我白天在灶膛边偷偷藏起来、准备晚上用来照路(虽然根本没机会用)的一小截火折子,用油布包着,一直贴身放着,竟然还没丢。火折子一头有轻微的燃烧痕迹,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深吸一口气,我将火折子凑到那堆干燥的引火物下面,用颤抖的手指,拼命摩擦火折子粗糙的表面。

一下,两下……没有火星。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第三下,用力过猛,火折子差点脱手。

就在几乎要放弃时,第四下摩擦,一点极其微弱的、橙红色的小火星,溅落到了干燥的草叶上!

草叶边缘迅速焦黑、卷曲,冒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细烟。

我赶紧凑上去,用嘴极其轻微地吹气。烟变浓了,一点点暗红色的火炭亮了起来,然后,“呼”地一下,一小簇微弱的火苗,颤巍巍地在枯草堆上燃起!

成了!

我不敢耽搁,立刻将几根稍粗的干树枝小心地架上去。火苗舔舐着树枝,渐渐变大,发出噼啪的轻响。火光在黑暗中虽然不大,却异常显眼。

几乎是同时,洼地中央的纸新郎,猛地“转”过了“头”!那双空洞的描画眼睛,直直地“盯”向了我藏身的灌木丛,更准确地说,是盯住了那跳跃的火光!

它身上流转的暗红色微光骤然一滞,似乎对火焰有着本能的忌惮(或者厌恶)。它不再“吸收”纸灰,双臂放了下来。

就是现在!

我抓起手边一块石头,用尽全身力气,不是砸向纸新郎,而是狠狠砸向了洼地边缘一棵枯死小树下堆积的、更为厚实的干燥落叶断枝堆!

“砰!” 石头落地,在寂静中发出不小的声响。

落叶堆微微晃动。

紧接着,我拿起一根燃着火的树枝,像投掷标枪一样,朝着那落叶堆奋力掷去!

燃烧的树枝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火线,准确地落在了干燥的落叶堆上!

“轰——!”

干燥的落叶和细枝瞬间被点燃,火势腾起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还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照亮了一小片洼地边缘,也映亮了纸新郎那惨白猩红的脸。

它似乎被这突然燃起的火焰惊了一下(或者说“激怒”了),身体猛地向后一仰,纸袍哗啦作响。它不再停留,也不再理会孤坟,而是以一种比之前更快的、带着明显“怒气”的僵硬步伐,朝着起火点——也就是我大致的方向——疾冲过来!

成了!它被引开了!至少暂时被火焰吸引了注意力!

我不敢去看火焰能阻挡它多久,立刻从藏身的灌木丛另一侧(远离火堆和纸新郎冲来的方向)猛地窜出,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与孤坟、洼地中心完全相反的、树林最茂密黑暗的深处,没命地狂奔!

身后传来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枯枝断裂的脆响,还有纸袍拂过草叶的急促“哗啦”声,以及一种像是纸张被火燎到的、轻微的“嗤嗤”声和某种低沉的、非人的嘶鸣!

它被火燎到了?有效!

这个念头给了我一丝虚弱的鼓舞,但脚下丝毫不敢停。树林越来越密,枝桠横生,藤蔓缠绕,我必须不停地拨开障碍,身上又添了许多新的刮伤。黑暗浓重,几乎看不清脚下,全凭一股求生的本能指引方向。

我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身后的所有声音——火焰声、纸响声、嘶鸣声——都彻底听不见了,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肺疼得快要炸开,喉咙里满是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

终于,腿一软,我扑倒在一棵异常粗壮、树干布满瘤节的老树下,再也动弹不得。

冰冷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腐烂树叶的味道,包裹着我。我瘫在地上,像一条离水的鱼,张大嘴艰难地呼吸,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颤抖、酸痛。脚底的伤口恐怕已经烂了,手臂和脸颊火辣辣地疼,被灌木划破的地方可能还在渗血。

但,暂时……似乎……逃掉了?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挪动身体,靠坐在老树虬结的树根上。树根盘错,形成一个天然的、勉强可以藏身的凹陷。我蜷缩进去,抱住膝盖,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

夜,还深。林子里的黑暗仿佛有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偶尔传来一声夜枭凄厉的啼叫,或者不知名小兽窸窣跑过的声音,都能让我惊得一颤。

纸新郎会被那场火烧掉吗?恐怕不会。纸怕火,但那东西显然不是普通的纸人。火或许能阻拦、甚至伤到它,但绝不可能彻底消灭。它一定会再找来的。还有那座孤坟,墓碑后的其他纸傀……

九叔公和村里人也不会善罢甘休。天亮了,他们肯定会进山搜寻。这片老林子虽然大,但他们熟悉地形。

我必须在天亮前,想到办法,离开这片山林,离开村子的范围。

可是,怎么离开?我连自己在林子的哪个方位都不知道。身上有伤,又累又饿又冷,恐怕走不了多远。

绝望再次开始蔓延。

不,不能放弃。我奶用我的命换她的“阳寿”,全村人都笑着把我推给一个纸人……凭什么?!我要活下去,我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个带着恨意的念头,像一针微弱的强心剂,支撑着我几乎要涣散的精神。

我靠在树根上,强迫自己休息,同时耳朵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眼睛渐渐适应了林子深处更为浓重的黑暗,能勉强分辨近处树木和灌木的轮廓。

时间一点点流逝。林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寒意侵骨。我冷得牙齿打颤,抱紧自己,伤口在寒冷中反而变得有些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有一个时辰,或许更短。就在我昏昏沉沉,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再次响起。

不是风吹树叶。不是小动物跑过。

那声音很轻,很缓,带着一种特有的、纸张摩擦的质感。

而且,是从我头顶上方传来的。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朝老树粗壮的枝干上看去。

惨淡的月光,透过高处枝叶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

就在我头顶斜上方,一根横伸出来的粗大枝桠上,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大红纸袍,漆黑纸褂,惨白的脸,猩红的腮,咧到耳根的朱砂大嘴。

纸新郎。

它的一条纸腿垂下来,轻轻晃动,纸袍下摆摩擦着粗糙的树皮,发出那“沙沙”的声响。它的“脸”微微低垂,那双空洞的描画眼睛,正正地“俯视”着我。

它竟然……早就等在这里了?

还是说,它一直无声无息地跟在我身后,直到我精疲力尽地倒下?

它身上的纸衣,有些地方确实有烟熏火燎的焦黑痕迹,尤其袖口和下摆,甚至破了一两个小洞,露出里面竹篾的骨架。但它整体的“气色”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那张咧开的红嘴,在昏暗的光线下,反而显得更加鲜艳、更加……“愉悦”?

它没有立刻下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么“坐”在树枝上,轻轻地晃着腿,“看”着我。

这种沉默的、居高临下的注视,比直接的追捕更让人毛骨悚然。它像一只戏耍够了猎物的猫,在享受猎物最后的恐惧和绝望。

我瘫在树根凹陷里,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逃?往哪逃?它就在头顶。喊?这深山老林,谁会来?就算有人,恐怕也是那些笑着的村民。

极致的恐惧过后,是一种近乎真空的麻木。我看着它,它“看”着我。

然后,纸新郎动了。

它没有跳下来,而是沿着那根横枝,以一种极其轻盈(对于纸人来说)又异常僵硬的姿态,朝着树干主干的方位,“走”了过去。纸脚踩在树枝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它走到树干旁,伸出纸手,抓住了另一根垂下的气根藤蔓。然后,它顺着藤蔓,像一道没有重量的红色鬼影,缓缓地、无声地,滑落下来。

就落在离我不到三步远的地方。

冰冷的、带着焦糊和颜料气息的风,扑面而来。

它站稳,面向我。然后,再次抬起那只僵硬的、有些焦黑的纸手,掌心向上,伸到我面前。

这一次,它没有问“洞房否”。

它只是静静地伸着手,等待着。描画的双眼,空洞地“凝视”着我。

仿佛在说:游戏结束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只纸手,盯着它焦黑的边缘和惨白的掌心。全身的肌肉紧绷到极限,却又虚软无力。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尖叫:不要碰它!不要!

可是,不碰它,又能怎样?我还能往哪里逃?

时间在僵持中仿佛凝固。林间的风似乎也停了,连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它之间无声的对峙,以及它身上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

就在我的意志即将被这无边的恐怖和绝望压垮的刹那——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敲击空心木头的声响,从不远处林间阴影里传来。

纸新郎伸出的手,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它那一直对着我的空洞“视线”,似乎偏移了一瞬,朝着声音来处“瞥”了一眼。

“咚!咚!”

又是两声,更清晰了些。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

这声音……不像野兽,也不像人正常走路。倒像是……木棍杵地?或者,某种硬物有规律地敲击地面?

纸新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它身上那股一直锁定我的阴冷压迫感,出现了一丝松动。

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这深山老林,夜半时分,除了我这个逃命者和追我的纸傀,难道还有别的“东西”?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原本死寂的绝望中,骤然混入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和……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希冀。虽然这声音听起来也绝不像善类,但至少,它打断了纸新郎对我的绝对控制!

我死死咬住下唇,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纸新郎,余光则拼命向声音来源处瞟去。

林影深处,比周围更加浓重的黑暗里,缓缓地,浮现出一个佝偻的、极其矮小的轮廓。

那轮廓挪动的速度很慢,伴随着“咚、咚”的杵地声,一点一点,从一棵大树后面,挪了出来。

月光太淡,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出,那似乎是个……人形?但比例极其古怪,上身异常臃肿,下肢却短小得几乎看不见,整体轮廓蜷缩着,像一团被随意揉捏后丢弃的泥巴。它手里,似乎拄着一根比它身高还长的、弯曲的棍子(或拐杖?),每“走”一步,就用那棍子的一端,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那沉闷的“咚”声。

随着它逐渐靠近,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陈年药渣、泥土腥气、还有某种更深邃的、类似墓穴里那种阴湿腐败的气味,随风飘了过来。

纸新郎完全转向了那个佝偻的影子。它收回了伸向我的手,双臂自然垂落,但身体却绷得比刚才更直,那咧到耳根的红嘴,在昏暗光线下,弧度似乎……更大了些?不像是笑,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对峙的龇牙。

那佝偻的影子,在距离我们大约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它似乎抬起了“头”(如果那团轮廓的上部能称之为头的话),朝着纸新郎,也朝着我藏身的树根方向,“看”了过来。

没有眼睛,至少我看不到任何类似眼睛的光点或反光。但那被“注视”的感觉,却冰冷而粘稠,比纸新郎空洞的凝视更让人不适,仿佛有湿滑的苔藓爬过后颈。

然后,一个嘶哑、干涩、仿佛两片砂纸在互相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音调古怪,带着浓重的、我从未听过的异地口音:

“纸……伢子……你越界了……”

它说的是纸新郎? “纸伢子”?越界?越什么界?

纸新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它身上那鲜艳的纸衣,无风自动,轻微地鼓荡了一下,像是某种回应,或者……戒备。

那佝偻影子似乎也不期待回答,砂纸般的声音继续摩擦着,这次是对着我这个方向,虽然它那模糊的“面部”并未转动:

“女……娃……过来……”

过来?去哪?去它那边?

我浑身一激灵,非但没有感到被解救的轻松,反而升起更深的警惕。这东西是什么?它和纸新郎不是一伙的?它叫我过去,是想帮我,还是……有别的目的?

眼前的情形诡异到了极点。一个追捕我的恐怖纸傀,一个莫名出现、形貌诡谲的佝偻怪影,而我,则是它们之间那个渺小、脆弱、不知该往何处去的“猎物”。

纸新郎突然动了。它没有攻击那佝偻影子,而是猛地转回身,再次朝我伸出了手!这一次,动作快了许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可以说是“粗暴”,似乎想在那佝偻影子有所动作之前,强行将我带走!

冰冷的纸气瞬间逼近!

“咚!!!”

一声远比之前沉重、几乎让地面都微震的杵地声骤然炸响!那佝偻影子手里的长棍(或拐杖),狠狠顿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的、阴冷刺骨的波动,以那棍子落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纸新郎伸向我的手,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极其冰冷的墙壁,猛地被弹开!它整个纸做的身躯都向后晃了晃,纸衣发出激烈的哗啦声响。它脸上那咧开的红嘴,弧度骤然拉平,变得几乎是一条僵直的线,显得更加诡异骇人。

“嗬……嗬……” 佝偻影子发出低沉嘶哑的、像是喘息又像是冷笑的声音,“规矩……就是规矩……这片‘养尸地’……还轮不到你一个外来纸伢子……撒野……”

养尸地?!这个词像一道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这片乱坟岗,这片林子……是养尸地?所以阴气这么重,所以纸新郎在这里如鱼得水,所以有这种诡异的佝偻怪物出没?

纸新郎似乎被彻底激怒了。它不再试图直接抓我,而是猛地张开双臂,身上那些被火燎过的焦黑痕迹,以及原本就有的暗红色污渍,骤然同时亮起!一种暗红夹杂着黑气的、极其不祥的光芒,从它纸衣下透出!周围的空气温度瞬间又下降了好几度,连我靠着的树根都似乎结了一层薄霜!

它发出一声尖锐的、绝非人喉所能发出的嘶鸣,朝着那佝偻影子,扑了过去!纸袍带起一道猩红的残影,速度快得惊人!

佝偻影子不闪不避,只是将手中那根长棍横在了身前。棍子的一端,似乎雕刻着什么极其复杂扭曲的纹路,在暗红色光芒映照下,隐约浮现出幽暗的色泽。

“砰!”

一声闷响,纸新郎撞在了那根横着的长棍上!没有剧烈的碰撞声,更像是两种阴冷、污秽的力量硬生生挤在了一起。暗红光芒与棍子上幽暗的纹路交织、侵蚀,发出“滋滋”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两者僵持住了!

纸新郎的纸手抓住了长棍,试图将它扯开或折断。佝偻影子则死死抵住,佝偻的身躯里发出“咯咯”的、仿佛骨骼错位的声音。周围的气流变得混乱而阴寒,枯叶和尘土被无形之力卷起,打着旋飞舞。

我看得目瞪口呆,心脏几乎停跳。它们……打起来了?因为……我?还是因为所谓的“规矩”和“越界”?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让我真正逃出生天的机会!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我猛地从树根凹陷里爬出来,顾不得全身伤痛和虚软,手脚并用,朝着与那两个恐怖存在相反的方向,没命地爬去!先离开这个战圈再说!

爬出十几步,回头一看,纸新郎和佝偻影子依然在僵持,暗红与幽暗的光芒纠缠闪烁,嘶鸣与低吼不断,它们似乎无暇他顾。

我咬咬牙,挣扎着站起身,扶着树干,一瘸一拐地,朝着我认为可能是下山方向(完全凭感觉)的密林深处,踉跄跑去。

身后那令人牙酸的碰撞和嘶鸣声渐渐模糊、远去,被林间的风声和枝叶摩擦声掩盖。我不敢停,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再次筋疲力尽,摔倒在厚厚的落叶层上。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昏过去,而是强撑着,靠在一棵树后,剧烈地喘息。耳朵依然警惕地竖着,但除了林间的自然声响,再也听不到任何异常的动静。

纸新郎……被那佝偻怪物拦住了?它们谁会赢?无论谁赢,对我来说恐怕都不是好事。但至少,我暂时又摆脱了纸新郎的直接追捕。

天边,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

快天亮了?

我心中猛地一颤。天亮了,纸新郎会怎样?那佝偻怪物呢?还有……村里人!他们一定会进山搜我!

必须趁着天亮前最后这点时间,找到路,离开这座山!

我挣扎着爬起来,辨别了一下方向(完全是瞎蒙),继续向前挪动。脚底的伤口已经疼到麻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饥饿和干渴也达到了极限,喉咙像着了火,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我意识又开始模糊,几乎要再次倒下的时候,前方透过林木的缝隙,隐约传来了一丝……不一样的光?

不是天光。天光是从上方泛白。那光,是从林木下方透出来的,很微弱,黄蒙蒙的,像是……灯火?

有人家?!

在这深山老林里?乱坟岗附近?养尸地边缘?

巨大的疑虑瞬间涌上心头。但此刻,疲惫、伤痛、干渴,以及身后可能随时追来的双重恐怖,让我几乎失去了判断力。那一点灯火的光晕,在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显得如此温暖、如此诱人,像一个致命的诱惑。

去,还是不去?

我停下脚步,躲在树后,远远地望着那点微弱的光。光是从一片较为稀疏的林间空地中透出来的,那里似乎……有一座低矮的、轮廓模糊的小屋?或者窝棚?

屋子里,住的是谁?是山里的猎户?采药人?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想起刚才那佝偻影子和“养尸地”的称呼,我浑身发冷。这地方,怎么可能有正常的住户?

可是,万一呢?万一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心人,能给我一口水,指一条路呢?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那点灯火,忽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

然后,小屋的门,“吱呀”一声,缓缓地,从里面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拄着拐杖,慢慢挪了出来,站在门口微弱的灯光里,朝着我这边林子的方向,抬起了头。

借着门内透出的光和越来越明显的天光,我看清了那身影的轮廓。

佝偻,矮小,臃肿,手里拄着一根弯曲的长棍。

是它!

那个刚刚和纸新郎对峙的、砂纸嗓子的佝偻怪物!

它竟然……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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