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外卖员(续)
晨光像稀释了的污水,吝啬地涂抹在录像厅后巷肮脏的墙壁和陈默惨白的脸上。他蜷缩在凹槽里残留的寒意,被心中那个疯狂计划激起的燥热取代,两者交织,让他胃里一阵翻搅,几欲作呕。
拿戒指去换坟泥?用已知的、紧缚在身的邪物,去交换一个未知的、可能毫无用处甚至反噬的阴秽土块?这无异于饮鸩止渴,甚至可能是把一杯毒酒换成另一杯更烈的。
但“渴”是真的。那对戒指无声的“饥饿”,那卖纸少年洞悉般的冰冷眼神,那噩梦中高大身影手中的空环……都像无数细小的钩子,拉扯着他的神经,告诉他,等待下去,只会被慢慢“吃”干抹净。
他需要一点筹码,一点可能用来对抗、或者至少用来试探的筹码。那块能引起戒指共鸣的“坟泥”,或许就是。
他扶着冰冷的砖墙站起身,腿脚因寒冷和蜷缩而麻木。背包轻飘飘地挂在肩上,里面只剩下几件旧衣服和那本无用的地图册。口袋里,两枚硬币碰撞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声响,是他仅剩的“财产”。
他朝着城南旧货市场的方向走去。清晨的市场比夜晚更加萧条,大多数摊位还未开张,只有几个环卫工人在清扫昨夜留下的垃圾和污水,竹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通道里回响,沙沙作响,让人心烦意乱。
他径直走向昨晚那个角落。卖纸少年的摊位果然还在。那块脏兮兮的蓝布铺在地上,上面零星摆着的东西和昨晚几乎一样:铜钱、怪石、木雕、那叠黄草纸,以及角落那块灰白色的“坟泥”。少年依旧蹲在摊位后面,背对着通道,裹在那件过于宽大的油污棉袄里,像一尊沉默的、长着毡帽的黑色石像。
陈默在他摊位前停下。清晨的微光勉强照亮这一角,更显得那坟泥灰白刺眼。他站定,没有立刻蹲下,也没有开口。右手食指上,被符文覆盖的戒指传来熟悉的微弱悸动,胸口内袋的副环同步轻颤。卖纸少年仿佛毫无所觉,连背影都未曾晃动分毫。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了几秒,只有远处扫地的沙沙声。
“我……”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我想换那块土。”
少年的背影依旧没动。就在陈默以为他根本没听见,或者不屑回应时,那嘶哑如砂纸摩擦的声音响了起来,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拿什么换?”
陈默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跳下悬崖。“你昨晚……想看的东西。”
少年的背影似乎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下,又或许只是错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毡帽下,那双空洞麻木、蒙着灰翳的眼睛,再次盯住了陈默,然后,落在他右手上。
“解开封。”少年说,不是商量,而是陈述。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老太婆说过,封印只能维持三天,强行解开可能失效更快,甚至引来反噬。但他没有选择。
他伸出右手,看着那些已经开始有些淡化的褐黑色符文痕迹。怎么解?老太婆没说。他尝试用左手拇指的指甲,用力去抠那些符号的边缘。
指甲划过皮肤,带来刺痛。第一个符文被抠破了一点,皮肤下透出原本的肤色。就在那破损处,一股熟悉的、被压抑许久的阴冷气息,瞬间泄露出来,像打开了一丝冰柜的门缝。
蹲在地上的少年,那空洞的眼中,倏地闪过一道极其锐利、近乎贪婪的光芒,虽然只是一瞬,却让陈默心头猛震。
陈默咬紧牙关,继续抠刮。动作笨拙而用力,很快,右手手掌和手背上,那些褐黑色的符号被刮得模糊、破损,露出下面苍白的皮肤,以及那枚重新变得清晰、幽暗的黑色戒指。当最后一个主要符号被刮掉大半时,一股比之前强烈得多的阴寒之气猛地从戒指中涌出,顺着手指蔓延而上,激得他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与此同时,胸口内袋里,那黑绳结包裹的副环,也传来一阵清晰的、冰冷的搏动,仿佛在欢呼。
少年死死盯着那枚完全显露出来的黑色戒指,视线仿佛粘在了上面。他慢慢站起身,动作依旧带着一种非人的迟滞感。陈默这才看清,他确实很矮小,大概只到自己肩膀,但棉袄下的身躯却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相符的、沉甸甸的怪异感。
“主环……”少年喃喃自语,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清晰的、近乎渴望的波动,“果然在你这里。”
“坟泥。”陈默忍着右手的阴冷和不适,伸手指向那块灰白色的土块。
少年的目光终于从戒指上移开,扫了一眼坟泥,又看回陈默,嘴角扯动,露出那个干巴巴的、诡异的笑容。“可以。但我要仔细看看。你,取下来。”
取下来?陈默一愣。这戒指自从戴上,就像长在了肉里,任凭他如何用力,甚至用牙咬,都无法撼动分毫。
“我……取不下来。”他如实说,心里却绷紧了弦。对方会不会强抢?
少年似乎并不意外,反而点了点头:“‘饲魂环’认主,强取无用,除非原主心甘情愿剥离,或者……原主死了。”他盯着陈默,眼神冰冷,“你现在,还不算它的‘原主’。你只是……暂时的‘饲’。”
暂时的“饲”?这个说法让陈默更加不安。
“那怎么看?”陈默问。
少年蹲回摊位后,从蓝布下面摸出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陶碗,碗底似乎刻着什么。他将陶碗放在坟泥旁边,然后抬头看陈默:“手,放上来,盖住碗口。”
陈默犹豫了。这碗看起来就不对劲。但箭在弦上。他伸出右手,手掌向下,缓缓盖住了那只黑陶碗的碗口。
碗是冰凉的,触感粗粝。就在他手掌完全覆盖碗口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低沉、几乎无法用耳朵捕捉、更像是直接作用于颅腔内部的嗡鸣响起!与此同时,陈默感到右手掌心下的碗,猛地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不是吸他的手掌,而是……在疯狂抽取他右手食指上那枚黑色戒指散发出的阴寒气息!
戒指剧烈地震动起来,戒面上那扭曲的漩涡图案仿佛活了过来,疯狂旋转,颜色由沉黯的黑色逐渐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一股更加强烈、更加精纯的阴冷力量,如同被打开的闸门,汹涌地顺着他的手指,流向掌心,再被那黑陶碗贪婪地吸食进去!
“呃啊——!”陈默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那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是一种灵魂被撕扯、精气被抽取的虚弱和冰寒!他想抽回手,却发现手掌被牢牢“吸”在碗口,纹丝不动!
卖纸少年死死盯着碗,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嘴里飞快地念诵着陈默完全听不懂的、古怪的音节。
这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十秒,却像过了十分钟一样漫长。当那股吸力骤然停止时,陈默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眼前发黑,差点瘫倒在地。他勉强稳住身形,收回右手。手掌离开碗口的瞬间,他看到那黑陶碗的碗底,原本刻着的模糊图案,此刻竟然亮起了一圈极其黯淡的、暗红色的微光,像余烬,很快又熄灭了。
而右手食指上的戒指,也停止了震动和发光,恢复了沉黯的黑色,但那股阴冷感似乎减弱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仿佛刚才被抽走的,不仅仅是阴气,还有别的什么。
“好了。”少年满意地(陈默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这种情绪)将黑陶碗收回蓝布下。他拿起那块灰白色的坟泥,随手抛给陈默。
陈默下意识接住。入手冰凉沉重,质感坚硬粗糙,表面有很多细小的孔洞,仿佛真的是一块在极阴之地凝结了多年的土块。更奇异的是,当他握住这块坟泥时,右手上那枚戒指传来的阴冷感和空虚感,似乎被它本身散发的、另一种更加沉滞、污浊的阴气所干扰、所压制,变得不那么清晰了。胸口内袋的副环,也似乎安静了一点点。
“这东西,能暂时‘糊’住一些‘小东西’的嘴和眼,”少年重新蹲下,恢复了那副麻木的姿态,声音也恢复了平板,“但对你身上那些‘大客’,没用。不过,带着它,去一些不太干净的地方,能少惹点麻烦。至少,别的‘饿鬼’闻到你身上有这味儿,可能会先掂量掂量。”
陈默握紧坟泥,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刚才那诡异的“检测”过程,消耗了他不少精力,但似乎也暂时“喂饱”了那黑陶碗,或者说,满足了少年的某种“验证”。
“你……知道这戒指的来历?知道怎么摆脱它吗?”陈默喘着气问。
少年抬眼看他,眼神又变得空洞:“知道一点。吴老杆当年找的就是它,或者说是找齐它们。但他命不好,没等到‘交货’,自己先成了‘货’。至于摆脱?”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干瘪得像枯叶碎裂,“戴上了,就是债。要么还清,要么……被债主吃掉。没有第三条路。”
“债主是谁?404里那个?”陈默追问。
少年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望向市场深处更黑暗的角落,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404?嘿……那里现在是个‘巢’,不止一个‘债主’。吴老杆的魂在,他欠的‘债’也在,还有……别的‘东西’。你这对环,是钥匙,也是饵。现在钥匙在你手上,饵也挂在你身上。你觉得,‘它们’会放过你吗?”
巢?钥匙?饵?这些词让陈默不寒而栗。
“那个高大的人影……手里拿着空环的……”陈默试探着描述梦中景象。
少年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陈默,眼神锐利如刀,之前的麻木荡然无存!“你梦到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你……你居然能‘看’到祂?!”
“祂?是谁?”陈默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少年却不回答了,眼神剧烈闪烁,似乎在急速思考着什么。他看着陈默,又看看他的右手和胸口,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混合着忌惮和某种算计的复杂表情。
“你……你比我想的还要‘特殊’。”少年喃喃道,随即,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语速加快,“听着,我没法帮你摆脱这环,也没那个本事。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也许能让你死得明白点,或者……死得有点价值。”
“什么事?”
“这对‘饲魂环’,真正的名字,应该叫‘阴阳契环’。”少年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听到,“主环锁阳,副环纳阴,据说,原本还有一颗‘契心’,是三环的核心,也是启动真正‘契约’的关键。吴老杆接的活儿,就是找齐这三样东西。他找到了主环和副环,但‘契心’一直没踪影。没有‘契心’,这对环就只是比较邪门的容器和引子,虽然也能拘役生魂、滋养阴物,但做不到传说中那种……真正的‘阴阳交易’。”
“阴阳交易?”
“活人献祭,死人还愿;阳寿换取阴财,生魂交换死物……诸如此类,逆乱阴阳的大禁忌。”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那需要‘契心’作为媒介和见证。现在,‘契心’不知所踪,主环在你手,副环也在你手。404那个‘巢’里的东西,包括吴老杆的残魂,还有可能被吸引来的其他‘债主’,它们想要的,要么是用你这对环做别的事,要么就是……把你和这对环一起,当成找到或替代‘契心’的祭品!”
祭品!这个词像冰锥刺入心脏。
“那我该怎么办?”陈默的声音都在发抖。
“两条路。”少年伸出两根干瘦脏污的手指,“第一,在月圆之前,找到真正的‘契心’,然后,在懂得真正‘契仪’的人主持下,完成一次‘交易’,用这对环和‘契心’,换你自己脱身。但这等于与虎谋皮,成功率不到一成,而且你根本不知道‘契心’在哪,更找不到懂‘契仪’的人——就算有,也多半不是好东西。”
“第二条呢?”陈默声音干涩。
“第二条,”少年放下手指,眼神恢复了麻木,“在月圆之夜,带着这对环,主动去404。那里是‘巢’,也是可能进行‘契约’的地方。吴老杆的残魂或许知道些什么,或者,那里的‘东西’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用你的命去问。”
两条都是死路。一条渺茫,一条直接。
陈默握紧了手里的坟泥,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少年看着他,许久,才缓缓道:“因为你手上的环,‘看’过了。刚才那一下,它‘记住’了我的‘气息’。如果你真能引起‘那位’的注意,甚至完成点什么……也许,我也能沾点光,或者,少点麻烦。当然,更可能的是,你死得很快,什么都不会改变。”
毫不掩饰的利用和漠然。陈默反而觉得稍微真实了一点。在这泥潭里,纯粹的善意才更可疑。
“我明白了。”陈默点点头,将坟泥小心地塞进外套另一个内袋,与装着副环的绳结隔开。“多谢。”
他没问少年是谁,也没问那黑陶碗是什么。有些答案,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他转身离开。身后,那少年重新蜷缩成黑色的石像,只有那叠黄草纸,在清晨微风中,无人自动地翻卷了一页。
握着那块沉甸甸、冰凉糙硬的坟泥,走在逐渐喧闹起来的街道上,陈默感觉稍微踏实了一点点——虽然只是踩在另一块浮冰上。这玩意儿就像少年说的,可能只是个安慰剂,或者驱赶小喽啰的臭弹,但对现在的他来说,任何一点可能增加生存几率的筹码,都弥足珍贵。
右手戒指被“检测”后带来的虚弱感还在,但那股被强行抽取后的“空虚”,反而让那种如影随形的阴冷“连接感”淡了不少,至少暂时如此。胸口副环也安静下来。那块坟泥贴着身体,散发着一股沉滞的土腥和隐约的、类似铁锈的阴晦气息,不算好闻,却奇异地中和了戒指带来的部分不适。
下一步?少年给出的两条路都指向绝境。找“契心”和大白于天的“契仪”?痴人说梦。去404直面“巢”和可能的“契约仪式”?等于送死。
或许……还有第三条路?一条更疯狂,但可能更直接的路。
既然这对“阴阳契环”是钥匙,是饵,那能不能……用这把钥匙,去打开别的门?或者,用这个饵,去钓别的鱼?比如,那个可能知道更多内情,却行踪诡异、态度暧昧的老周?
老周的店就在附近。那个老太婆警告过“别太信他”,说他店里“也不干净”。但此刻的陈默,已经顾不上太多“干净”与否了。他需要信息,需要突破口。老周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了解吴老杆、了解西郊404、甚至了解这些邪门物件更多内情的人。
他再次走向“周记香烛”。店门依旧紧闭,那块褪色的木匾在晨光下显得更加破败。他绕到店侧,那里有个窄小的、堆满杂物的后院,院墙很矮。他看了看四周无人,将背包扔过墙头,双手扒住墙头,费力地翻了过去——饿了两天,又经历昨晚和今晨的折腾,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让他眼前发黑,喘了好一会儿。
后院更乱,堆满了破损的纸扎、废旧的香炉、发霉的木板,空气里那股香烛纸钱混合灰尘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后门是一扇同样老旧的木门,也关着。
陈默走到门前,试着推了推,纹丝不动。他蹲下身,从门缝往里看,里面黑漆漆的。他犹豫了一下,从地上捡起半截锈蚀的铁钉,插进门缝,试着拨动里面的门闩。动作很轻,很慢,心里像擂鼓。
“咔哒”一声轻响,门闩被拨开了。
他轻轻推开门,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檀香却又更腻人的怪味。店里比外面更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门板缝隙和布满灰尘的高窗透进来,形成几道昏黄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货架上的纸人纸马、寿衣元宝在昏暗光线下轮廓模糊,像一群沉默的、等待复活的阴兵。玻璃柜台里,那些骨灰盒泛着幽暗的光。
老周不在。店里死寂一片。
陈默心跳得厉害,既怕老周突然回来,又怕这里真有老太婆说的“不干净”的东西。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目光四处搜寻。老周平时常坐的那张八仙桌还在原位,上面散落着竹篾、彩纸和未完成的纸扎。桌子旁边有个小门,通往里间,应该是老周起居的地方。
他犹豫着,朝那小门走去。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条缝。
里面是个更加狭小昏暗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旧衣柜,一张小方桌。床上被褥凌乱,散发着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药味和体味的气息。小方桌上,摊着几张黄表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符咒,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香炉,里面插着三根已经燃尽的线香。
陈默的目光被桌子一角的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本很旧的、线装的蓝皮簿子,封面没有字,边缘磨损得厉害。簿子下面,压着几张同样陈旧的、边角卷曲的照片。
他走过去,拿起那本蓝皮簿子,小心地翻开。里面是用毛笔写的字,字迹潦草,有些地方已经模糊。记录的似乎是些零散的账目、日期,还有一些看不懂的符号和简略的人名、地名。他快速翻看着,心跳越来越快。
在簿子中间靠后的位置,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丁亥年七月初三,西郊吴姓(捡骨)订寿衣一套,纸人童女一对,加急。”
“七月初五,送货至西郊老火葬场宿舍3栋404,吴签收。神色有异,付现,嘱勿外传。”
“七月十五,中元,吴未至取预订之‘引路幡’及‘压棺石’。”
“八月初二,闻吴暴毙于室,数日后方知。所订之物未取,余款未结。晦气。”
这是老周的账本!记录了他和吴老杆最后的交易!
陈默继续往后翻,后面几页似乎是老周自己的一些备忘和零碎记录,字迹更加潦草混乱:
“……西郊之事恐有蹊跷,吴死前曾言‘接了大单’,‘需古物镇之’,‘恐引火烧身’……”
“……近日心神不宁,总觉有人窥视店中……夜闻异响,查看无物……”
“……城南姜婆(陈默想到那个古怪老太婆)提醒,近日阴气汇聚,恐有变故,嘱我暂避……”
“……那对‘环’……吴所言‘古物’莫非即是此?大凶……不可沾……”
“……404已成‘巢穴’,非人力可驱……那订餐之事……莫非是‘巢’中物所为?意在……引活人‘饲’之?”
看到这里,陈默呼吸一窒!老周果然知道!他知道404成了“巢”,甚至猜到外卖可能是“巢”中物在“钓鱼”!
他急急往下翻,最后一页有字的地方,写着:
“昨夜子时,心悸惊醒,似有低语召我去城东老农机厂……不妥,恐是陷阱。然‘环’之气息似有波动……与那送餐小伙有关?需查证……然自身难保,罢了。”
字迹到这里结束,最后几个字写得虚浮无力。
老周收到了类似让他去农机厂的“召唤”?但他意识到了可能是陷阱,没去?他提到了“环”的气息波动与自己有关……他也在调查?
陈默放下账本,又看向那几张压在下面的旧照片。第一张是几个人的黑白合影,背景像是某个工地或坟地,人都穿着旧式衣服,面容模糊。第二张是一个人的半身照,一个干瘦、面容阴郁的老头,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镜头——是吴老杆!照片上的他,比陈默想象中还要苍老阴鸷。
第三张照片……陈默拿起来,手猛地一抖!
照片是彩色的,但已经严重褪色发黄。拍的似乎是一个昏暗房间的内景,像是某种祭坛或法坛的角落。供桌上摆着香炉蜡烛,还有一些看不清的物件。而在供桌前方,地上,用白粉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巨大的图案!那图案的中心,是三个环环相套的圆圈!而在三个圆圈的核心位置,画着一个扭曲的、仿佛眼睛又仿佛漩涡的符号!
那符号……和他手上“主环”戒面的漩涡图案,有七八分相似!而三个环环相扣的构图……正是“阴阳契环”应有的形态?中间那个,难道代表“契心”?
照片边缘,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与账本不同,更加工整,却透着一股冷意:“丁亥年六月,摄于滇南‘古傩祭’遗址。疑似‘契仪’残图。吴索此照,价五百。凶。”
滇南?古傩祭?契仪残图?吴老杆花大价钱买这张照片?
陈默的大脑飞速运转。吴老杆在寻找“阴阳契环”和“契心”,他可能根据某些线索,找到了这张疑似记载了古老“契仪”布局的照片?他把照片给老周看,或者托老周寻找相关线索?所以老周才知道“环”和“契心”的事情?
那么,老周是知情者,甚至可能是参与者之一?但他似乎后来退缩了,感到了危险,想要避开。
那他现在人在哪儿?真的只是“暂避”?还是已经……
陈默正拿着照片出神,突然——
“吱呀……”
前店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门轴转动的声响。
有人进来了?!
陈默全身汗毛倒竖,瞬间将照片塞回原位,合上账本,飞快地闪身躲到里间门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脚步声。很轻,但确实有脚步声,在前店慢慢移动。不是老周那种略带拖沓的步子,这脚步声更加……飘忽?迟疑?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右手上的戒指,似乎因为他的紧张和此刻环境中浓郁的阴晦气息,又开始隐隐散发出一丝阴冷。胸口内袋的坟泥和副环倒是没什么动静。
脚步声在八仙桌附近停了下来。然后,传来翻动纸张的沙沙声,还有……低低的、仿佛自言自语的呢喃。
那声音极其模糊,听不清内容,但语调古怪,带着一种非人的平板和拖沓。
不是老周!
陈默悄悄将眼睛凑近门缝,向外看去。
昏黄的光柱下,一个身影背对着他,站在八仙桌旁,正低头看着桌上那些未完成的纸扎。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样式古怪的长袍,头发很长,披散着,遮住了脖颈。
似乎是察觉到了窥视,那身影猛地顿住,然后,极其缓慢地,开始转过身来。
陈默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缩回头,紧紧贴在门后冰冷的墙壁上,大气不敢出。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肋骨的声音。
外面的身影转了过来,面朝着里间的小门方向,停住了。没有继续靠近,也没有离开。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陈默感到一股冰冷的、粘腻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薄薄的门板,落在了他身上。右手戒指的阴冷感骤然加强,戒面似乎又开始微微发烫。胸口内袋,那黑绳结包裹的副环,也传来一下清晰的、冰冷的搏动。
“咚。”
就像在敲门。
门外那个身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微弱的搏动,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困惑的吸气声。
然后,陈默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那身影……好像朝着小门,迈出了一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叮铃铃——!!”
前店门口,那喑哑的铜铃,突然毫无预兆地、剧烈地响了起来!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轻响,而是被人用力推门撞响的刺耳鸣叫!
门外的身影猛地一顿,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扰了。紧接着,前店传来一个粗嘎、不耐烦的男人声音:
“老周!周瘸子!在不在?妈的,大白天的关什么门!上次那批货的钱到底什么时候结?再不给老子砸了你这破店!”
是讨债的?还是邻居?
门外的身影似乎犹豫了一下,那冰冷的“视线”从陈默藏身的方向移开了。接着,是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迅速朝着店铺后门(陈默翻进来的那个后院方向)远去,然后消失了。
前店那个粗嘎的声音还在骂骂咧咧,又用力推了推门(门似乎从里面被老周用什么顶住了),最后骂了几句,脚步声渐行渐远。
铜铃声停歇。店铺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陈默瘫软在门后的阴影里,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刚才那个身影……绝对不是活人!那是什么东西?它怎么进来的?它在找什么?是老周?还是……自己手上的这对环?
他不敢再待下去。等外面彻底没了动静,他才颤抖着,轻轻推开里间小门,像只受惊的老鼠,飞快地窜到前店,甚至不敢回头看八仙桌和货架的方向,直奔后门。
冲出后院,翻过矮墙,捡起背包,他一口气跑出两条街,直到汇入大街上的人流,才敢停下来,靠着墙大口喘气,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刚才的经历比在404门口面对纸人更加恐怖。那是某种更加……有意识、更加诡异的“存在”。它似乎是被戒指的气息,或者被店里浓郁的阴气吸引来的?
老周的店里果然“不干净”!那老太婆没说错。老周本人,现在又在哪里?是死是活?
陈默摸出怀里那块冰冷的坟泥,紧紧攥着,仿佛它能带来一丝安全感。刚才那东西靠近时,坟泥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反应。少年说的没错,对“大客”没用。
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绝望。线索似乎又多了一些,但危险也呈指数级增长。老周的账本和照片证实了“阴阳契环”和“契心”的存在,以及吴老杆与它们的关联。但同时也引来了更可怕的东西。
月圆……巢穴……契约……祭品……
这些词在他脑中盘旋,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快到正午。封印的第二天,过去了一半。
他必须做出决定了。被动等待,只有死路一条。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再次浮现,并且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坚定——
去404。
不是月圆之夜,而是……尽快。
趁封印还有效,趁那坟泥或许能起点作用,趁自己还有一点点行动的力气和……或许存在的、微弱的“特殊性”(那个卖纸少年说他“特殊”,噩梦中的“高大身影”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要主动进入那个“巢穴”,去面对吴老杆的残魂,去面对那些未知的“债主”和“东西”。他要问个明白,这“买命钱”的债到底怎么还,这“阴阳契环”的枷锁到底怎么解。哪怕答案是死亡,他也要死个明白。
或者,像那个疯狂计划的后半部分所想——用这对“钥匙”和“饵”,在那“巢穴”里,尝试撬动一点什么,钓出一点什么。比如,关于“契心”的真正下落,或者,完成一次对自己有利的、小规模的“交易”?
这无疑是送死。成功率可能比少年说的“不到一成”还要低。
但留在这里,被各种诡异的存在追逐、觊觎,慢慢被吸干,或者在某个月圆之夜被拖入未知的恐怖仪式,同样是死,而且是更漫长、更煎熬的死。
陈默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刺痛。右手上,那枚黑色的戒指在正午的阳光下,依旧沉黯无光,却仿佛一个通往深渊的入口,静静地等待着他的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不是出租屋,不是网吧,也不是任何可以暂时栖身的地方。
他要去弄点真正能“防身”的东西,尽管在那种地方,普通的“防身”可能毫无意义。然后,他要再去一趟西郊,再去一次那个黑洞洞的单元门,那扇深棕色的、油漆剥落的404房门。
这一次,他不是去送外卖。
他是去……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