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熟悉的棕色风衣，叶浮生在满是霉味的街道里游走。
人间的道途绕来绕去，往来的马车和黄包车溅起脏水与污泥。
刺鼻的粪臭味和腐败味让人有些麻木，叶浮生身上的衣服却沾不上一点污渍。
访故人，叶浮生喜欢挑傍晚时分出门，他喜欢夕阳将他的影子拉长。
他走到一间地下室，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瘦削的男人，满脸胡子拉碴，白色的围裙上满是污渍，手上都是茧子，却油光锃亮。
叶浮生朝他鞠了一躬：“这世道又太平起来了，能让我再见一次老爷子吗？”
“老头子没熬过去。”
叶浮生叹了口气，“他是我在这世间认识过最会做人一位，有点怀念他了。”
“进来坐？”
叶浮生走进房间，摘下皮帽放在胸前，隔着一面墙，一扇木门，朝休息室里老爷子的遗照鞠了一躬。
然后，转头看向那个男人：“就剩你一个了？我记得你的兄弟不少来着？”
“岁大饥，人相食。”
叶浮生叹了口气：“那，老爷子他的手艺传下来了吗？”
男人摇了摇头：“没有，至少我，很长时间没做人了。”
叶浮生坐在一张小桌旁：“可惜了，冯家也是有传承的大家族，这一次还是没选择出世争个天下吗？”
“叶先生谬赞了，晚辈不过一个厨师，毕生的愿望就是让这世间众生都吃得上好饭好菜。冯家代代都是庖厨，争天下什么的，长辈们也没考虑过。”
叶浮生用食指抹去桌子上的一层油污：“随便上点什么吧，不能白来这一遭。”
一碗面条带了些荤腥，肉都烂在汤里，划开飘着的那层油膜，加了再多的料也盖不住那股腐臭味…
叶浮生皱了皱眉，然后闭上眼，猛地喝光了汤。
“热乎的，有肉，挺好。”
然后，叶浮生吧唧吧唧嘴，吐出一口浊气：“嘿，你不是挺会做人的吗？”
“唉…不愧是叶先生，晚辈手艺还是差了些，太平年来得太迟了，烂猫狗烂耗子，还没比烂人贱多少。”
叶浮生挑出几只白色的肉虫：“也不说洗干净点？”
“咱这小馆子是为了天下人，天下有多少食客和叶先生您一样考究？您权当做赠菜了罢。”
“有无酒水？”
“店小，没置办这般奢侈玩意。”
叶浮生吃好面，似乎肚子不是很舒服，便靠在墙角，强忍着恶心坐了一会。
男人走回厨房，拾掇一下剩下的食材，找了块黑不溜秋的破布擦了擦手，把店门插好。
男人坐在刚才叶浮生坐过的椅子上，看着他的面庞：“叶先生，老头子说过，您这人不好付钱。”
“嗯，我也没钱，两个铜子都没有。”
“老头子交代过，若是您来吊唁，好生招待着您，说您有门路。”
叶浮生实在有些忍受不住，他最终还是在墙角差点把胃给吐出来。
但又有些舍不得，他叶浮生爱吃，所以最不喜欢的事之一，就是浪费食物。
叶浮生抹了抹嘴，擤了一把鼻子里的呕吐物：“你的道啊，它太宏大了，他属于人间，但不属于这一世的人间，你往未来去吧。”
……
一片落叶便是门票，男人离开了那座从来没给过他一丝光亮的城市。
那落叶载着他跨越时空的长河，送他来到了一间研究所。
“叶哥推荐来的？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他最近还好吗？”
“老样子。”
“呵，千载如一的神明，千载如一啊！跑过万世轮回，还在人间游荡的野狗，至今也没找到归宿。”
“【叛律者】大人，叶哥说，我的道在未来，想请你指点一二。”
……
于是，又一世，他背着光芒从未来回到了现在，他将他的道途展向人间。
道之所及，便会有那么个叶浮生刷新在路旁，等待走来的旅人：
“冯家的老太爷叫冯梧了，我在第一世就认识他了，不过我们的交集不多，他一直都和天人混在一起。”
“天地战争之后，自打我没有能力去寻天人的大本营，我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但是他的后人很多，现在想想，他应该是恶人谷这片土地的第一位职业厨师。”
“上一个乱世之末，我落脚点附近的那个包子铺，冯源先生应该就是一位。”
“待到世道好了些，我又去寻其他的冯家人，再次找到的一位叫冯讼，做人的手法还是那么地道，但是染了恶疾，我帮他找食材，他做饭带我一份，这合作一直持续到他病逝。”
“小冯啊，他的理念不属于恶人谷，他的道至少这人间做不到。若是以后有机会，让他离开这里吧。”
……
“如何让世人都能吃到好的食物呢？”
冯唐的脑海里浮现出那片充满科技感的未来之城，“明明一片土地能产出够成百上千的人吃的粮食，世界上还会有饿死的人呢？”
“哦，是他们不配…”
冯唐问【叛律者】：“那他们配吃什么呢？”
“这个社会不需要的废物，可以转化为新的动力，没有什么比人体更适合作为资源循环的中转站了。”
冯：“那味道呢？”
“不重要，可以吃得下去就行，快要饿死的人才不在乎什么味道。味觉刺激是一种奢侈品，是可以创造额外价值的。”
冯唐摇了摇头，他是厨师，有些理念他无法认同。
但这座未来之城告诉他，厨师这个职业早就随着科技的进步被淘汰了，现在应该叫食品工程师。
他走进了那间实验室，他在这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计算不同味道刺激带来的边际效应。
怎样降低食物的成本，怎样的产品对大企业来说更有性价比，更适合作为食堂菜提供。
一瓶又一瓶他从未见过的调料放在他的眼前，任由他尝试。
冯：“比起胶囊套餐，为什么我们不能制作成冲剂呢？汤至少有温度，会带给员工更好的用餐体验。”
“这样会延长员工的用餐时间，不利于企业的效益。”
冯：“那我们把汤放在保温罐子里，搭配吸管，让员工在工作时也可以体会进食的幸福感。”
“冯先生！您真是个天才，这样有生活感的食物，很适合作为福利奖励给极其优秀的员工，我们这就安排产品试用！”
冯：“你们有这样的技术，那为什么不把营养物质汽化，让员工在工作的过程中自然完成进食，这样连喝水吃药丸的时间都可以省掉。”
“我们研究所有过类似的研究，但因为浪费率太高，得不偿失，放弃了。”
冯：“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们是如何制作各种香精的。”
“这个简单，这种原始的分析技术…”
……
冯唐再回到恶人谷的时候，立即改造了自己的厨房，无火厨房的理念第一次进入这片土地。
食品工业由此起步，冯家，不枉万世轮回间的积累。
散落在各大城市的餐馆老板，冯家子弟，纷纷捐出自己传承多年的菜谱，任由冯唐进行研究改造。
“老鼠也好，死猫死狗也好，冻起来，压缩一下，再稍加处理…你尝尝，是不是牛羊肉的味道？”
“发面，没有必要那么慢，加上这个膨松剂，还有这个…”
“红案，白案，天下所有的菜谱，没有我调不出来的味道。”
“这样啊，那些吃不到天下珍馐的众生，都能吃得好了，大伙的生活也更有盼头了，有更多的时间去求生…”
叶浮生走到那食客络绎不绝的店铺里时，冯唐热情的接待了他。
“谢谢您，叶先生。”
“感谢的话没什么必要，我只是为了自己蹭饭方便点罢了。”
“当然，这顿我请您的，以后有了新菜，您也可以第一个来试吃。”
“唔…居然不是终身免费之类的吗？”
“额，叶先生，一码归一码，咱们也是小本生意，厨子是靠手艺挣钱的！您得体谅一下我们。”
叶浮生只得玩命往肚子里塞食物，吃饱喝足才悻悻离去。
只是，那时候的冯唐终归是个年轻人，他在没日没夜地研发新品，改良材料的过程中，虽然收获了很多大势力的青睐，但他却发现没有饭店因此降任何一点价…
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
“叶先生，我的道有什么问题呢？”
“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了啊！我都说过了，你的道在未来…”
叶浮生一脸无奈，但此时的冯唐已经完成了对恶人谷饮食界的统合，冯家因他而再兴，在那场大战后空缺的十恶之位，也由他暂时代理。
“说起来，十恶之名，不是靠自己的手段打出来的，而是靠众人的认可，这种事在恶人谷的历史上也没发生过几次。”
“叶先生，我对这个位置真的没什么兴趣。”
“但这是恶人谷这片土地能授予你最高的荣誉了。”
寒山舍之外，叶浮生拍了拍冯唐的肩膀，“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我能做的，只是认可你的道途，你的行为改变了这片土地，你的道途成就了你自己。”
“成就了我自己…可我，爱的是世人。”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人走到道之极，意味着后面还会有人继承你的道，无数人因你的道而兴，也会有无数人因为你的道而死。这里是人间，道不会有终焉！”
“道尽人间见寒山，叶先生，我不是已经走到道的终点了吗？”
叶浮生把他请进了自己的房间：“寒山舍是道的驿站，不是终点，寒山之后的道，无穷无尽，只是我不希望你们再走了。
这话我只告诉你，因为你的道在未来，我允许你走下去。”
冯唐有些错愕：“叶先生，为什么？”
“从寒山走出去，就会超脱因果，越过生死，人间，已经没有可以限制你们的东西了，收拾好身子，准备登神吧。
成为邪神，离开恶人谷，天人治不了你，与我同列，我管不到你们了，惹出什么事就不是我帮你们善后了。
或者，留在这人间飞升，成为天人，已至道之极，飞升也不过一念间。
但是啊，每一条道再往下延伸会怎么样我也不清楚，我所谓的道之极，是无敌于人间，纵横于天下。
尽管可以筛选大部分走不通的道途，但过了寒山，有些道会让修行者直接去世，我也保护不了世人。”
“天人，不是神？”
“天人是人间的神，但离开人间，是不是概念神我就不清楚了。”
冯唐只是个厨师，他能做什么呢？
既然叶浮生告诉了他道途的真相，他便选择了叶浮生无法理解的第五条路。
不是留在寒山，不是白日飞升，不是寻求登神，更不是无休止的延伸道途…
他走回了人间。
他把自己的实验室改造成了新的餐厅，招聘来微波炉操作员，解冻组，剪刀组…不图名，不逐利，做饭嘛，仅此而已，他被世人成就，亦要用他的道回馈世人。
最初的四君子：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毕老爷创建百戏舍，集各路散修青年才俊，力求自成一派，飞升上天，假以时日，也能为一方霸主，奈何你岚哥下手没轻重。
岳歧在车队敬业地工作，践行叶浮生的理念，让更多的人活下去。他是这一代寒山舍的元老之一，选择陪伴叶浮生，不出意外，这辈子就这样了，还是你岚哥的大手会改变命运。
邸万金的卖身契可延伸性很高，他能把人变成劳务，但是还不够，能不能让人们付费上班呢？能不能不用他选择目标，不用他来回折腾，就有无数人求着他要和他签订契约为自己谋生路呢？
能走到道之极的人，哪个不是天才？哪个没有追求？他要在这条道上，超越叶浮生！天再冷一些，再冷一些…他要成功了，只是你岚哥的大耳刮子比这天气变得更快！
冯唐也是，出于对叶浮生的情谊，在那场战斗中选择出手，多亏了李师祖救了他一命，虽说是无心之举。
李师祖的那一击，炼化了岚武的味觉，让他没感觉出来冯唐的威胁。
冯唐的手段“饿其体肤”能结合目标当时的身体状态，无论是疲惫还是压抑，配置出对应的香精，做出一定能吸引目标的食物。
但冯唐是做人饲料的，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吃了他做的食物，会有各种隐性debuff，会污染身体影响修行，比如折寿啊，长胖啊，上瘾啊，变虚弱啊…饲料这玩意，不是不把畜生吃死，就算能用吗？
食物有时候未必需要吃，他散发的诱人地沟油气息，会不会沾染修仙者吸食的灵气呢？他用的外卖包装盒，又算不算他制作食物的一部分呢？
寒山舍，可没有简单的角色。
李师祖抓取概念时，也没想到是味觉这种没什么卵用的概念，那是她临死前最后的一点操作了，她尽可能让岚武的味觉失灵，吃不了所谓的“美味”。
这一击太快，刚好让冯唐这种有延迟的手段产生了误判，他推出的修仙者闭关拼好饭套餐对岚武失去了吸引力。
岚武是讲道理的人设，他是个护犊子的老父亲，更是个正派宗门门主。他瞧了瞧老冯做的人饲料，嘴角一抽。
“你们邪修天天就吃这个啊？要是天天让我吃这玩意，我也得精神失常。”
敢伤害他百毒离岛的孩子们，他自然是杀无赦，此外，除非任务在身不得已，他不杀女人孩子。
“算了，那群小崽子都放过了，再放过一个厨子吧，总不能让叶浮生没饭吃…”
……
白夜月走在被金色夕阳晕染的小广场上，他穿着皮靴子，扛着裹尸袋，赶着干活赶着吐槽：
“小武这一天天的，下手没轻没重，连打扫战场都不肯派个人帮我，这个月必须得找点理由扣他绩效！”
“你有钱不发个任务？”
叶浮生坐在被血污浸透的木桌旁，乖巧地吃着桌子上的剩菜。
“呵～别人来，你肯放他们进吗？倒是你，也不肯帮我一把，这些都是你的门人，他们死在你面前。”
“人各有命，你觉得我在乎他们的生死吗？这些人，一辈子求生，在生的尽头走出了自己的道…然后随我一起挑战岚哥，最后证道失败，走向了死，这就是命。”
“好吧，事已至此，那我只能以左脚先踏进我办公室让我不开心扣他的绩效了。”
“这些尸体你打算怎么处理？”
“堆肥呗，还能怎么处理？我现在的资金状态还没好到死个人就能办个葬礼。”
“可惜了，要是小冯还活着，也许能让他做成食物，白便宜你了。”
“你丫，天天从我这里掏钱，还不肯让我稍微回个本，真不是人啊！”
“牢白，你是神，我也是神，咱们都不是人。”
白夜月的表情有些僵硬，鉴于他说的是事实，白夜月不好发火，于是选择了给旁边的尸体一脚。
“我这是到天堂了？”
冯唐看了看旁边的尸体堆，又看了看自己损坏的法器微波炉，最后将目光落在拿扫帚扒拉他的白夜月身上。
“哎，小叶子，你说这有个没死透的人，俺拾了哈！”
叶浮生噌一声站起来：“放下我家的厨师！”
“哎，写你名了吗？没有我就打包带走了哈！”
“你tm…”
白夜月蹲下身，看着满脸茫然的老冯：“我这边打算建个食堂，正好缺个掌勺的大师傅，不知道您意下如何呢？”
“可以，感谢领导栽培！”
叶浮生为他指的道有尽头，寒山舍之外的世界，他早就想去看看了。
为叶先生赴死，老冯没有犹豫，为了未来的利益出卖叶先生，他同样没有犹豫。
在这片土地，背叛并不是什么令人不齿的事情，叶浮生也没法阻止，人各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