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紫禁城,养心殿。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年迈的皇帝放下朱笔,指尖轻轻敲击着那份来自锦衣卫的荒唐密报。
在世神仙?
他执掌天下数十年,杀过的人比林风见过的都多。神仙?他只信自己。
他信奉的,是权力,是制衡,是那柄悬于万人头顶的利剑。
顾慎。
一个籍籍无名的商人,忽然成了太子和燕王争抢的香饽饽。现在,他又用一种近乎妖异的手段,将两方派去的顶尖高手玩弄于股掌。
有趣。
这声“有趣”,不是赞赏,而是猎人发现狡猾猎物时,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不在乎顾慎是不是神仙,他只在乎,这只“蝎子”,能不能为他所用。或者说,能不能被他牢牢攥在手里,变成他刺向自己那两个不成器儿子的毒针。
“来人。”皇帝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个身影小跑着进来,跪在殿下,头颅深埋。是御前新晋的小太监,小福子。
他年轻,机灵,也够狠。为了往上爬,他甚至亲手把自己的对食宫女推下井,只为给总管太监表一份忠心。
皇帝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像一条嗷嗷待哺的饿狗,只要给他骨头,他就能为你咬断任何人的喉咙。
“皇上。”小福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皇帝没看他,目光依旧落在那份密报上。
“去一趟城南顾家。”
“请那位顾先生,进宫来,陪朕喝杯茶。”
皇帝特意在“请”字上,加了重音。
小福子心头一跳。
他听懂了。这不是请,是“请”。是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人完完整整、客客气气带到皇上面前的意思。
“奴婢……遵旨。”小福子磕了个头,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
他不知道顾慎是谁,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这是他一步登天的机会,也可能是他粉身碎骨的深渊。
办好了,他就是皇上的心腹。
办砸了,京城外的乱葬岗,就是他的归宿。
“记住。”皇帝忽然又开口了,“朕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会说话的顾慎。不是一具尸体,也不是一个被吓破胆的傻子。”
“朕想看看,这个在世神仙,到底有几分仙气。”
小福子浑身一激灵,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奴婢……明白!”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纸,照进顾慎的房间。
他一夜未眠,却毫无困意。
院子里的血腥味已经被风吹散大半,只剩下淡淡的铁锈气息。
他推开门,看着满地狼藉,被劈开的石桌,碎裂的瓦片,还有几滩尚未干涸的暗色血迹。
他没有立刻收拾,而是走到了院子角落一口枯井旁。
井口被一块巨大的石板盖着,上面还压着一座假山,看起来平平无奇。
顾慎伸手,在假山一块不起眼的凸起上,按某种奇特的韵律敲击了三下。
石板发出轻微的“咔咔”声,缓缓向一侧移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
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某种特殊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没有下去,只是静静站着。
片刻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是秦妈。
一个在他家做了十几年饭的老妇人,平日里沉默寡?言,双耳失聪,也不会说话,只会埋头干活。
此刻,秦妈走到顾慎身边,枯树皮一样的手,飞快地比划着。
【那些小东西,都回去了。有几只受了伤,但不碍事。】
【昨晚的药粉,用量刚刚好。】
顾慎微微点头,也用手语回道:【辛苦了。把院子收拾一下,血迹用草木灰盖住,碎石埋到后院槐树下。】
【明白。】秦妈比划完,又指了指皇宫的方向,【那边,快来了吧?】
顾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快了。】
【是来请神的,还是来抓妖的?】秦妈的手势带着一丝调侃。
【都有可能。】顾慎转身,看着天边的朝阳,【所以,我们得准备两份待客礼。】
他知道,昨晚的表演太过惊世骇俗,必然会引来皇帝的直接关注。
这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
他要的不是让皇帝相信他是神仙,而是让皇帝“怀疑”他是神仙。
相信,会引来利用和供奉。
怀疑,才会引来试探和忌惮。
他要的就是这份忌惮。
秦妈不再比划,转身拿起扫帚和簸箕,像一个最普通的仆妇,开始默默清扫院子。她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很快,那些战斗的痕迹就被一点点抹去,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
而顾慎,则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他没有看书,而是打开了一个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十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和一个小小的瓷瓶。
他将瓷瓶里的几滴透明液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其中一根最细的银针上。
做完这一切,他将银针藏入袖中,然后,开始气定神闲地研墨,铺纸。
仿佛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不是皇权的风暴,而只是一场附庸风雅的笔会。
……
同一时间,燕王府。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价值千金的汝窑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燕王朱高煦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跪在地上,浑身缠满绷带的胡威,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六个人!六个好手!被一个商人用哨子给解决了?说出去,我燕王的脸往哪搁!”
胡威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能说什么?说那个顾慎不是人?说那些蝎子刀枪不入?
王爷不会信的。
他只会觉得是自己无能,在找借口。
“他到底用了什么妖术?”燕王发泄完,终于冷静了一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
“属下不知。”胡威的声音沙哑,“只听到一阵诡异的哨声,然后就全身麻痹,动弹不得。那些蝎子……它们好像有智慧,只攻击,不致命。”
“警告……”燕王喃喃自语,“这是在警告我。”
他忽然想起了顾慎让胡威带回来的话。
“告诉燕王,我不是他的棋子。”
好一个不是棋子!
燕王脸上肌肉抽搐。他一生征战,何曾受过这种威胁?
一个谋士模样的中年人走上前,低声道:“王爷,此事蹊跷。或许,我们应该换个思路。”
“什么思路?”燕王没好气地问。
“太子那边,枭的下场恐怕和胡威差不多。”谋士眼中闪着精光,“这个顾慎,同时得罪了我们两方。他现在是一块烫手的山芋,谁也吞不下,但谁也不敢扔。”
“你的意思是?”
“敌人的敌人,就是暂时的朋友。”谋士一字一句道,“王爷,我们可以暂时放下和太子的争斗,先联手,把这个顾慎的底细彻底摸清楚!他到底是人是鬼,有什么依仗,必须弄明白!否则,此人如一根毒刺,梗在我们喉咙里,寝食难安!”
燕王沉默了。
与太子联手?这比让他承认自己失败还要难受。
但谋士的话,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没错,一个不可控的顾慎,比一个投靠了太子的顾慎,威胁更大。
“好。”半晌,燕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你亲自去办。告诉太子,我可以暂时休战。但顾慎这个人,必须死!他的秘密,必须是我们的!”
他眼中杀机毕露。
他不信神仙。
就算真是神仙,惹了他朱高煦,也得给他扒下一层皮来!
……
顾慎的宅院外,小福子整了整自己的衣冠。
他身后跟着八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但没有佩戴绣春刀,只是按着腰间的短匕,神情肃穆。
这是皇上的意思。
既要体现皇家威仪,又不能太过张扬,惊扰了“神仙”。
小福子深吸一口气,上前敲了敲那扇破旧的木门。
“咚,咚咚。”
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几套说辞。
如果对方闭门不见,他就晓之以理。如果对方故弄玄虚,他就搬出皇上。如果对方……
“吱呀——”
门开了。
开门的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奇人,而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面容普通的青年。
青年手里还拿着一卷书,看到他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
“各位军爷,有事吗?”
小福子愣住了。
就这?
这就是那个让太子和燕王吃瘪,让锦衣卫写出“在世神仙”的顾慎?
他看起来……就像个穷酸秀才。
院子里,一个耳背眼花的老太婆正在扫地,对门口的阵仗恍若未闻。
一切都显得那么普通,那么……正常。
太正常了,反而不正常!
小福子立刻警惕起来。这绝对是伪装!是高人惯用的伎俩!
他清了清嗓子,拿出了在宫里练就的十足派头,尖着嗓子道:“你就是顾慎?”
“学生正是。”顾慎合上书,微微躬身,“不知公公尊姓大名?找学生有何要事?”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既有读书人的礼貌,又没有小市民的谄媚。
“杂家姓福。”小福子昂着下巴,“奉陛下旨意,请顾先生入宫一叙。陛下说,想和先生喝杯茶。”
来了。
顾慎心中一片澄明。
他的脸上却浮现出惶恐和不解,甚至还带着一丝读书人的清高。
“公公莫不是在说笑?学生一介白身,何德何能,能得陛下召见?是不是搞错了?”
小看我?还装?
小福子心中冷笑,脸上却笑得更和善了:“顾先生就别谦虚了。皇上日理万机,还能亲自点你的名,这是天大的福分呐。跟咱家走一趟吧?”
他的语气是商量,但身后的锦衣卫已经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隐隐封住了顾慎的退路。
顾慎“慌”了,他后退一步,手里的书都差点掉在地上。
“这……这……容学生换件衣服……”
“不必了。”小福子皮笑肉不笑,“先生风采,正合圣意。就这么去吧。”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给顾慎任何准备和拖延的机会。谁知道他换件衣服的功夫,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然而,顾慎却忽然镇定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孝顺。
“公公,并非学生有意拖延。只是……家母年迈,身体抱恙,每日此时都要服药。这药只有我会煎,劳烦公公稍等片刻,待我为母亲准备好汤药,立刻就随公公前往,绝不敢让陛下久等。”
说着,他指了指院子里还在扫地的秦妈。
小-福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老妇人动作迟缓,神情呆滞,确实像个病人。
他陷入了犹豫。
皇上的命令是“请”,不能用强。如果他强行带走顾慎,致使其母无人照料,传出去,不仅顾慎会心生怨怼,皇上的名声也不好听。
可如果让他去煎药……
这会不会是他的计策?
就在小福子权衡利弊的瞬间,顾慎又开口了。
“公公若是不放心,大可随我同去厨房。或者,让两位军爷跟着也行。煎药而已,费不了多少工夫。”
他竟然主动邀请自己监视?
小福子一怔。
这一下,他反而不好拒绝了。如果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岂不是显得自己无能?
“好。”小福子点了点头,“那咱家就陪顾先生走一趟。”
他倒要看看,这个顾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顾慎歉意地笑了笑,转身朝厨房走去。
小福子紧随其后,两名锦衣卫也跟了进去,将小小的厨房挤得满满当当。
顾慎熟练地生火,从药柜里抓出几味普通的草药,放入药罐,加水。
一切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异常。
小福子死死盯着顾慎的每一个动作,连他眨几次眼睛都记在心里。
他没发现任何问题。
草药是黄芪、当归一类的补气血之物,很寻常。
水是井里打的,也验过,没毒。
就在药罐被架在火上,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时,顾慎忽然“哎呀”一声。
“看我这记性。”他一拍脑袋,“还差一味药引。”
他转身,从灶台的角落里拿起一个小盐罐,用小勺舀了一丁点白色的粉末,准备往药罐里撒。
“等等!”小福子厉声喝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