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监护者”的通牒，就像一根无形的、由纯粹的傲慢与蔑视打造的毒刺，在同一瞬间，刺入了三百亿人类的集体意识。
黄金时代，持续了近一个世纪的、如梦似幻的和平与繁荣，在这根毒刺注入的刹那，应声碎裂。
最初的反应，是死寂。一种宇宙真空般的、令人窒息、绝对的寂静。
在地球江南水乡，文清和她的家人正坐在院子里，欣赏着全息投影出的、复原的北宋《瑞鹤图》。
当冰冷的意念流取代了仙鹤，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展开时，文清母亲手中那杯用金星“星光苔”泡出的、散发着柔光的香茶，悄然滑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她脸上的安逸与幸福，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凝固成一片茫然的苍白。
在火星“赤色方舟”的上层区，刘婷刚刚结束了一场高难度的神经链接手术模拟，正兴奋地向哥哥刘铁炫耀着自己S+的评分。
当那“最后通牒”占据全息屏幕时，兄妹俩脸上的笑容，同时消失了。
刘铁那只刚刚为妹妹竖起大拇指的、布满老茧的手，在半空中，一寸寸地攥紧，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刚刚用半生血汗为妹妹从地狱边缘换来的这片“干净的天空”，此刻，却被人轻蔑地告知，连同这个地狱本身，都只是一个需要被“清理”的摇篮。
在木卫二“龙宫”基地的酒吧里，老刀正和韩冰吹嘘着自己年轻时的英勇。当酒吧里所有的屏幕都被同一则信息覆盖时，嘈杂的人声瞬间消失。
老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先是困惑，然后是愤怒。他猛地一拍桌子，劣质的合成酒精洒了一地。“他妈的，”老刀的喉咙里，发出了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俺们矿工拿命挖出来的家当，凭什么让一群不知道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杂种指手画脚？”
在土星环的“织女座”空间站，赵月和她的同事们，那些帝国最顶尖的精英与天骄，正对着“天梯”计划那宏伟到令人目眩的星图，进行着最后的轨道参数校对。
当那封信的内容在指挥大厅中央展开时，所有的数据流都为之中断。这些习惯了用理性与逻辑思考的、帝国未来的栋梁们，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超越了数据与公式的东西——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被高等掠食者盯上时的、冰冷的恐惧。
恐惧，只持续了不到十秒。
当“摇篮”、“婴儿”、“清理程序”这些带着施舍与审判意味的词语，在三百亿人的脑海中反复回荡时，恐惧，便迅速地被一种更原始、更滚烫、也更具毁灭性的情绪所取代。
那便是，被点燃的……怒火！
“凭什么？！”
第一个声音，来自地球非洲一号超级都市的下城区。一个刚刚通过了最低级劳工考核，以为自己终于能吃上一顿“标准营养膏”以外食物的少年，将手中的工具，狠狠地砸向了那块接触不良的公共全息屏。屏幕上“监护者”的字样，在雪花点中扭曲、破碎。
“我们吃着营养膏，住着排污管，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才把这个狗屎的太阳系建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还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们就要来‘清理’我们？！”
这声嘶吼，点燃了导火索。
“拆除‘天梯’？你知道那是多少兄弟不眠不休，才拼起来的吗？！”一个在“神之锻炉”工作的工程师，红着眼睛，怒吼着。
“交出技术？那是王宸神工监和无数科学家们的心血！那是我们人类智慧的结晶！”金星生命科学院里，华茵身边的一位老教授，气得浑身发抖。
“接受监督？像对待一群没有开化的猴子一样，被‘指导’着生存？！”火星的军官学院里，学员们集体拔出了训练用的高周波军刀，刀锋的嗡鸣，汇成了一片愤怒的海洋。
“我们用基因技术复活了渡渡鸟，净化了海洋，把自己的母星修建成了一座公园！我们哪里‘损害’了星系的演化？！”一个在地球“文明遗产公园”工作的生物学家，愤怒地质问。
“他们甚至不屑于与我们对话，只是下达命令！”
“这是何等的傲慢！他们以为自己是谁？神吗？！”
愤怒，就像一场超新星爆发，从太阳系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阶层，每一个人的心中，同时喷涌而出。
在地球，繁华的都市中，无数人走上街头，他们撕碎了身上舒适的衣物，用油彩在胸口画上古老的图腾，发出了返祖般的战吼。、
在火星，数以亿计的精英公民，在“赤色方舟”的穹顶之下集会，他们的声音汇成的洪流，甚至引发了人造大气层的共振。
在木星的工业环，在土星的星港，在金星的浮空城，在每一个有人类存在的地方，三百亿个灵魂，三百亿份不甘、不解与不屈，汇聚成了一股足以撼动星辰的、前所未有的精神风暴。
黄金时代的安逸，像一层脆弱的糖衣，被这股风暴瞬间吹散。
露出来的，是人类这个物种，在数百万年的进化史中，为了生存，为了繁衍，镌刻在基因最深处的、那种面对威胁时，最原始、最野蛮、也最坚韧的斗争本能。
他们是享受了天堂，但他们从未忘记，他们的祖先，是如何从满是剑齿虎和洞熊的蛮荒大地上，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就在这股狂怒的浪潮即将冲垮一切社会秩序，化为无序的暴动时，那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了所有的屏幕上。
帝王，李长夜。
他依旧站在“仙境”水晶宫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背景是壮丽的土星环。
但他今天，没有穿那身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华丽龙袍。他穿着一身最简洁的、没有任何军衔标识的黑色作战服，就像一个即将踏上战场的普通士兵。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却比任何风暴都更具压迫感的神情。
他环视着，仿佛他的目光，能穿透时空的阻隔，与三百亿公民中的每一个人，进行对视。
“我的公民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狂暴的声浪，奇迹般地，平息了。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向了那个给予他们一切，也主宰着他们一切的男人。
“就在刚才，我们收到了一封来自‘邻居’的信。”他平静地陈述着，“信的内容，你们都看到了。总结起来，很简单。有一个自称‘监护者’的文明，认为我们太吵了，太有活力了，太危险了。”
“他们认为，我们这些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婴儿’，不配拥有探索星辰的梦想。他们认为，我们文明的边界，就应该是太阳系的引力边缘。他们认为，我们最好的归宿，就是在这个被他们定义为‘摇篮’的地方，自生自灭。”
“他们给了我们两个选择。要么，自断手脚，敲碎脊梁，摇尾乞怜，成为他们圈养的、永远长不大的宠物。要么，被他们执行‘清理程序’，从这个宇宙中，被彻底抹去。”
李长夜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具嘲讽意味的弧度。
“很公平，不是吗？强者的逻辑，一向如此。”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
“他们说，我们是婴儿。他们说对了。”
“因为我们对这个宇宙，还充满了好奇。我们渴望触摸更遥远的星辰，渴望看到更壮丽的风景，渴望知晓宇宙的尽头，到底是什么。这份好奇心，这份求知欲，正是我们这个‘婴儿’文明，最宝贵的财富。”
“他们说，我们的发展，无序而危险。他们又说对了。”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团无序的、燃烧的火焰！我们从单细胞一路进化，战胜了冰河，战胜了瘟疫，战胜了无数次足以毁灭我们自身的愚蠢。我们犯错，我们跌倒，我们挣扎，但我们每一次，都从废墟中，重新站了起来！这份无序，这份混沌，这份打不死的顽强，正是我们这个‘危险’文明，最强大的武器！”
“他们想收走我们的财富，想熄灭我们的武器。他们想给我们三百亿自由的灵魂，套上项圈，拴上锁链。他们想让我们忘记如何奔跑，忘记如何梦想，忘记我们是谁。”
李长夜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滚滚雷霆，响彻整个太阳系。
“我，李长夜，寰宇集团的帝王，大夏文明的守护者，在这里，替你们回答他们！”
他向前踏出一步，一股无形的、君临天下的恐怖气势，从他体内轰然爆发。
“我们拒绝！”
“我们拒绝被圈养！我们拒绝被驯化！我们拒绝，我们的子孙后代，将永远生活在一个被设定好边界的、看似完美、实则与监狱无异的‘摇alah’之中！”
“他们想拿走我们的未来。那么，我们就用自己的双手，去扞卫我们的未来！他们想熄灭我们的火焰。那么，我们就让这团火焰，烧得更旺，烧得更烈，直到将他们那虚伪的《银河系基本法》，连同他们高高在上的傲慢，都一起，烧成灰烬！”
“‘监护者’？多么可笑的名字。在这个宇宙中，唯一能监护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唯一能审判我们的，只有历史！”
他停顿了片刻，给了三百亿人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意志。
“我在此，宣布。”
“寰宇集团，即刻起，进入无限期战时状态。”
“‘天梯’计划，就地封存。所有工业产能，百分之百转向军事生产。所有科研项目，百分之百转向战争技术研发。”
“所有非必要的民用设施，全部暂停。所有公民，无论男女，无论老幼，无论出身，都将被纳入战时管理体系。”
“从这一刻起，我们不再有工人，不再有学者，不再有艺术家。我们只有一个身份——战士！”
“我不需要你们的同意。因为我知道，你们的血液里，流淌着和我一样的、不屈的基因。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战争，开始了。”
李长夜的话音落下，整个太阳系，再次陷入了死寂。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的死寂，而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凝聚着无尽力量与决心的、神圣的寂静。
紧接着，响应，如同山崩海啸，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在“神之锻炉”，刘铁第一个冲向了控制台。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切断了正在打印的“天梯”龙骨的原料供应，将所有的物质洪流，都转向了旁边那条刚刚完成测试的、“烛龙”级重型驱逐舰的生产线。在他的身后，成千上万的工程师和工人们，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为帝国而战！”
在“织女座”空间站，赵月冷静地走上指挥台。她看着那张已经失去了意义的“天梯”星图，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惋惜。她纤细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以惊人的速度敲击着，一套全新的、将整个太阳系资源进行军事化调配的预案，在她手中，迅速成型。
“陛下，‘织女座’全体参谋，请求归入战争序列！”
在金星，华茵看着自己亲手培育出的、美丽而脆弱的“交响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下一秒，她擦干眼泪，转身对她的导师说：“老师，启动‘盖亚之心’计划吧。将金星的生物计算机网络，转为战争模拟与病毒武器研发。如果伊甸园注定要被摧毁，我希望，它的每一片花瓣，都能化为刺向敌人的利刃。”
在地球，文清收起了她的画板。她走进了征兵处，在申请表上，庄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在“特长”一栏，她写道：“宣传画设计，战舰迷彩涂装，阵亡将士纪念碑概念设计。”
一个，十个，一万个，一亿个……三十亿个……三百亿个！
无数人，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告别了安逸的生活，涌向了新成立的“战争资源管理部”。他们只有一个要求：给我们一把枪，或者，给我们一个岗位，让我们为守护这个家园，贡献一份力量。
他们或许会死，他们的家园或许会化为焦土。但他们知道，有一种东西，比死亡更可怕。那就是，跪着生。
然而，就在整个文明都沉浸在这种同仇敌忾、准备与敌人玉石俱焚的悲壮狂热中时，一封来自帝国情报部的、最高级别的加密信息，被送到了李长夜的面前。
信息的来源，是陈缺和林子轩破解出的、那段引力波“杂音”的更深层数据。
“陛下，根据对‘监护者’信号源的引力透镜效应进行反向追踪测算，我们大致确定了其舰队的出发位置。根据其航行时产生的空间涟漪分析，可以推断出，他们的主力舰队，采用的是一种相对保守的、以稳定性为主的曲率航行模式。”
“结论是：他们，需要大约五十个地球年，才能抵达太阳系。”
五十年。
当王宸看到这个数字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足以创造奇迹的时间。
但当他将这份报告，呈递给李长夜时，帝王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极度失望的表情。
“五十年？”李长夜的声音，像西伯利亚的寒流，“他们竟然……如此谨慎，如此……无趣。”
他原本期待的，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血与火的碰撞。一场能让他瞬间将自己和整个文明都推向极致的、华丽的豪赌。
但现在，对手告诉他，这场赌局，要五十年后才开盘。
“也好。”
李长夜很快便收起了那份失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更加冰冷、也更加疯狂的算计。
“一个不敢全速前进的敌人，要么是极度的傲慢，要么是极度的谨慎。无论是哪一种，都给了我们，一个将‘摇篮’，改造成‘绞肉机’的时间。”
他转身，面向那张巨大的、显示着整个太阳系的战略星图。
“王宸，传我的新命令。”
“发布‘五十年壁垒’计划。”
“第一，我不要一支舰队。我要十支！我要在五十年内，看到一支规模足以遮蔽恒星光辉的、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无敌舰队，停泊在柯伊伯带，等待他们的到来！”
“第二，改造太阳系。将每一颗行星，每一颗卫星，都给我变成一座武装到牙齿的星际要塞！我要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布下亿万个陷阱。我要让他们每前进一光秒，都要付出用尸骸铺路的代价！”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启动‘薪火’计划。在这五十年里，我们要不计代价地进行技术飞跃。我需要看到更快的引擎，更强的护盾，更具毁灭性的武器。我要让五十年后的我们，与现在的我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明！”
“告诉所有公民，这场战争，不是冲锋，而是一场长达五十年的、与我们自己的极限赛跑的马拉松。在这场赛跑中，每一个人，都是燃料。”
“五十年后，当‘监护者’舰队抵达时，他们面对的，将不再是一个摇篮里的婴儿。”
李长夜的手，重重地按在了星图上代表太阳的位置。
“而是一个，将自己的恒星都锻造成了武器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