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孟平推着他那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进大院时，车链碰到挡泥板发出 “咔啦咔啦” 的轻响，在空荡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把车子停在门诊楼前那棵老槐树下，抬头就看见门诊楼的玻璃窗 —— 灰蒙蒙的，还有指腹按上去留下清晰的印子，连窗棂上的油漆爆皮的缝隙都蒙着层厚灰，像蒙了层陈年的心事。
药房门口的 “今日无人” 几个字歪歪扭扭的，纸的边角已经卷了毛，被风掀得簌簌发抖。
进了走廊，水泥地上积着薄尘，脚步声踩上去尘土微微飘起。
空气里飘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却盖不住角落里那点霉味。走廊尽头的房间门没关严，吵架声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断断续续往外淌。
“这个月的绩效又不发，就开那几毛钱！还上什么班！” 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家里娃等着钱买本子，老人等着吃药，再拖下去我连米都买不起了，还不如在家里待着呢！”
“爱干不干！不想干就滚！” 陶孟治的声音紧跟着炸出来，带着他们老家特有的硬邦邦的腔调，“就你有娃有老人？谁不是熬着？不想熬就卷铺盖走人，少在这儿添堵！”
陶孟平站在走廊中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钢笔。那是去年表彰大会上发的，笔帽上的镀金还亮着。他忽然觉得心里那团乱麻被什么东西狠狠扯了一下 ，不疼，却又酸又涩。
他安静的转身往外走，眼角扫过墙面，墙上贴着好几张通知，最底下那张 “暂停输液服务” 的通知已经泛黄，边角已经发皱，字迹晕开了些，像是谁哭花的脸。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喉结动了动，终究说不出什么；摇摇头时，后颈的肌肉绷得发紧。
不知道该为谁难过 —— 那些本该就近看病的病患？
那些坚持上班但是却发愁养不起家的职工？
又或者是自己？
之前他在班子会上拍着桌子说 “要让乡镇卫生院活起来、要让老百姓在家门口就能治病！”，现在想来，那声音像是撞在棉花上的拳头。
陶孟平骑车子回县委大院时，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下班的人三三两两往外走，讨论着晚上吃什么、孩子要添件衣服......
一路上人人都跟他打招呼 ——“陶书记下班啦？”“陶书记这车子还挺结实！” 他笑着应着，车把却握得越来越紧。
回到办公室，他端起茶杯咕嘟嘟喝了半杯，看着对面墙上的 “为人民服务” 五个字。
沉吟了许久，他才拿起电话，指尖在拨号盘上顿了顿，终究还是拨了卫生局的号码。
“方荣起同志，” 他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你带头起草城关镇卫生院和中医院合并的方案。陶孟治做张佑安的副手，其他框架你们搭好，直接呈报上来。”
电话那头顿了两秒，方荣起的声音带着点犹豫：“陶书记，如果真要合并，得先做资产评估、人员盘点，还有……”
“这是你的问题。” 陶孟平打断他，指尖在桌沿敲了两下，“半个月之内把框架报上来。不然，卫生系统这个月的财政拨款，全部停掉。”
方荣起放下电话时，指节还在抖。
办公室里的灯管 “嗡嗡” 响着，他盯着桌上那堆卫生院的报表，上面的数字红的红、蓝的蓝，像一张张哭丧的脸。
他就那么坐着，直到窗外的天色彻底黑透，走廊里的脚步声早就没了，才撑着桌子站起来 —— 双腿软得像没了骨头，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力气，颤颤巍巍的软着双腿回了家，没有哪一刻，他觉得如此的无奈、无力！
“早知道这样，当年就该把陶孟治扔到县医院去。” 他对着空荡的办公室喃喃自语，声音里又恨又悔。
县医院名声好听，院长寇如准是出了名的 “铁腕”，当年陶孟治要是去了那儿，哪能像在城关镇卫生院这样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说到底，还是自己当年心思简单，以为县委书记会有一定的觉悟！
谁知道，进入卫生院只是个跳板，先掌管了卫生院还不够，如今却盯上了中医院。
唉，人心这东西，有时候经不住纵容。
他叹了口气，指尖掐着眉心 —— 其实根源在自己！
不够腹黑，也是眼光短浅，更是没见识过足够多的人性的恶，才把事情弄成今天这样。
隔天一早，方荣起把两位副局长叫到办公室，关上门时，锁舌 “咔哒” 一声，像落了道枷锁，毛副局长、邢副局长都被吓一跳。
他把陶孟平的安排一说，邢副局长手里的搪瓷缸 “咚” 地磕在桌沿，毛副局长直接瞪大了眼：“陶书记就这么直白？连句铺垫都没有？”
三个人对着看了半晌，透过窗户的散乱的光线在他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邢副局长先开了口：“他这是真要合并，还是拿停拨款当由头，敲咱们一下？”
“那咱们做方案不？”
方荣起端起茶杯又放下，杯盖和杯身撞出轻响：“不管他是啥由头，这方案都得做。”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不做？除非咱们三个都想卷铺盖走人。就算咱们走了，你以为这合并就黄了？说不定换个人来，更狠更快。”
“说起来，他来了以后，各部门是‘团结’多了。”
毛副局长扯了扯嘴角，这话一出，三个人都笑了 —— 那笑声里全是苦涩，像吞了没熟的柿子。
“可中医院能同意？”
邢副局长皱着眉，“老张那人认死理，他能愿意接城关镇卫生院这个烂摊子？”
“要不要先跟老张透个气？” 邢副局长又问。
“算了。” 毛副局长摆手，“现在八字没一撇，说了也是添乱。再说，万一市局那边有意见呢？”
“县里拍板的事，市局能拦得住？” 方荣起揉了揉太阳穴，“先把框架搭起来，走一步看一步吧。”
三个人忙了一个下午，光写废的纸都堆了一小摞，烟灰缸里的烟蒂也堆成了小山；要不是知道他们在开会，别人还以为局长办公室着火了，因为 敞开的窗户往外冒烟！
方案总算有了个雏形，可看着纸上的 “人员整合”“资产划拨”，谁都没底。
方荣起把方案放进文件夹时，指尖都在抖：“先这样吧，下周交上去。记住，这事千万别往外说。”
谁知道方案交上去没两天，陶孟平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听不出情绪：“方案先放我这儿。班子开会讨论修改后，再下发给你们。另外，没定稿之前，别让无关人等知道。”
方荣起挂了电话，对着空荡荡的办公室长长地叹了口气。
窗外的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他却觉得心里比城关镇卫生院的走廊还要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