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鱼端上饭桌的时候,沈宜珠的心就定了。
哪怕接下来这顿饭,月棠根本没再提起先前的话题,只是就着当下应季的花木,聊了一些风花雪月。
出王府的时候,天还没全黑。
沈宜珠在门下拜别月棠,踏上了回宫的道路。
跟月棠提那个附加的要求的时候,她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思的,她想着既然做了选择,那就把这个选择坚持到底。
如果眼前这笔交易完成之后,大家各归各路,那她的决定又算什么呢?
将来她又要往哪里去呢?
月棠有足够和沈太后对抗的实力,沈宜珠并不想背叛姑母,但他也想在这夹缝中为自己钻出一条路来。
这一路她心潮澎湃,一直到看见暮色里隐隐约约露出轮廓的宫城,他才奋力把激动的心情按捺下来。
好了,事情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她已经如愿得到了月棠的首肯,将来等月棠大事定下,她便可以追随。
可承诺是建立在条件之上的。
那么接下来她该立刻去做的,就是完成月棠的任务。
“停下来!”
她突然敲响车壁,“我顺道回沈家去看看母亲。”
马车于是拐了个弯,朝沈家方向而去。
沈夫人娘家地位不,在沈家里也没什么地位,中馈在妯娌手里攥着,她平日无事,加之受了一些风寒,就有一些思念女儿。
刚喝了药,准备上床,听说沈宜珠回来了,病体竟好了大半,立刻从床上下地,一面更衣,一面吩咐:“快,备上小姐喜欢吃的在这里等着,我去接她。”
丫鬟们想要劝阻她,简直都劝不下来。
到了垂花门下,看到多日不见的沈宜珠袅袅婷婷地走进来,沈夫人眼眶一红,笑着把她拉住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沈宜珠也想哭,搀着母亲往屋里走:“今日郡主邀请我过府做客,我刚刚在那里用完晚膳,正好回来看看母亲。”
沈夫人娘家并不显赫,但是父母兄长对她十分慈爱,所以在一双儿女身上,沈夫人也投注了十分的爱意。
从小到大,沈宜珠享受的都是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从前还不觉得,今日重新见到母亲,便倍感庆幸,如果不是她在永嘉郡主身上看到了希望,恐怕往后余生,她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与母亲相守相伴。
“是郡主啊。”沈夫人目光温柔,又透着两分欣悦,“我听说郡主从来不邀请外客登门,怎么会偏偏邀请我的女儿?郡主……好相处吧?”
沈宜珠点头:“郡主啊,他还特意交代厨下为我做了松鼠鱼。”
沈夫人欣慰地笑了。
像郡主那样智勇双全的女子,谁又会不喜欢亲近?
只是看着面前风光荣耀的宅第,她又不由得幽幽叹了一气,只是声音轻到沈宜珠并没发觉。
母女俩前脚进门,沈黎后脚就归府了。
听说妹妹回来,也加快脚步,到了母亲房里。
“我说今晚风向不对,原来是我家贵人回来了!”
沈宜珠沉下脸:“合着我是得罪你了,这个家也不是我的家,你竟然这么埋汰我!”
说着气得眼里都浮上了泪珠。
沈黎着慌,连忙看向母亲。
沈夫人也道:“你是该打,也这样欺负你妹妹。”
沈黎便照着自己脸上抽去。
沈宜珠握住他的手:“你真要打,又何必当着我和母亲?倒显得我们刻薄你。”
沈黎一时无措。
沈宜珠咬着下唇:“你且把这笔账记着,等我和母亲说完话,我再来找你。”
沈黎如蒙大赦,抱拳弯腰行了个大礼:“妹妹若能原谅,我便是倾家荡产也赔给你。”
沈夫人抿唇而笑:“你就先出去吧。”
沈黎朗声称是,笑着出去了。
走出庑廊,想了想,父亲沈奕和两个叔叔今夜外出应酬未归,沈宜珠用不着去请安行礼,便让人把小花园里的敞轩点上薰笼,再备上茶炉、茶点,又交代下人,如果小姐先出来,请她先到敞轩里去暖和着,自己换身衣裳就出来。
在这个家里,父亲和两个叔父,是绝对服从宫里的姑母的。
他们这些小辈平日只用听从吩咐办事。
沈黎是长房长子,自然担负得更多一些。父辈之间于朝堂之上诸般斡旋,各股势力相互倾轧,这些他自然都很明白。
但是他仍然察觉有些事情他并不是那么清楚,或者说作为沈家首领一般的沈太后,并没有把他们对家族的谋划向家中小辈展示得很明白。
就比如那日在宫中听到沈太后与皇帝的那番对话,他隐隐也觉得个中另有内情,于是当沈宜珠让他打探风声,他照做了。
今夜妹妹突然归府,他便猜想会不会是因此事而来?
沈宜珠怕母亲劳神,说了些宫里事,又说了今日去作客之事,便伺候母亲躺下了。
丫鬟领她到了敞轩,沈黎竟然已经更完衣出来了。
“全都是你爱吃的,茶叶也是你爱喝的,哥哥向你赔罪。”沈黎斟了茶,双手奉上。
沈宜珠哼了一声:“这就想揭过去,想得美。”
沈黎笑道:“那你想要如何?”
沈宜珠捧茶在手,慢慢地喝了一口,说道:“自从褚家出人意料地倒台之后,大家都有些措手不及。
“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哥哥对当前朝局,是怎么看的?对我们沈家,又是怎么看的?”
沈黎微微敛色:“褚家倒台之后,姑母选择韬光养晦,而穆家和皇上之间,因为永嘉郡主的推动,已经有了裂痕。但他们仍然不会分裂。
“如果沈家想要保持不倒,那就必须在皇上及冠之后也依然掌住玉玺。
“反之,一旦玉玺如期交付出去,那等待沈家的,一定是来自皇上的打压。
“所以姑母和父亲他们都在筹谋,接下来会想方设法,拖延交付玉玺。”
这真是个让人心情沉重的话题。
“哥哥有没有想过,皇上如今逐渐暴露了对穆家的态度,甚至不惜一举杀死穆疏云,可见他并不糊涂。
“那么她对我们沈家,他对姑母和四皇子,会不留下杀招吗?”
沈黎怔住。
“我刚刚从端王府过来。”沈宜珠把早上收到的那封信铺开在他面前,“这是哥哥亲笔所写,我想你应该也明白,先帝与端王同时在紫宸殿里去世,真相恐怕不是外人所传的那样。
“如果那天夜里的事情与我们沈家有关,与姑母有关,那么我们顶得住真相暴露后的后果吗?”
沈黎动容:“郡主……她说什么了?”
沈宜珠缓缓沉息:“郡主想要为皇城司拿回把守四面宫门,并且掌管宫门锁钥的权利。”
“这如何可能?”沈黎果断摇头,“皇上心思逐渐暴露,看起来不会彻底信任任何一个人,当年他顺水推舟限制了皇城司的职权,如今郡主又是那么厉害,他怎么会放心?
“再有姑母……她也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沈宜珠深深地望着他:“你说他们双方都绝对不会答应,是因为忌惮郡主?”
“当然!”沈黎几乎不假思索,“今时今日,谁还敢小瞧永嘉郡主?她得亏是个女子,但凡是个男儿,恐怕皇上此刻都睡不着觉了!”
沈宜珠望着他紧绷的脸色,反而笑了。“既然哥哥也承认郡主很厉害,哪怕是个女子,也让皇上和太后同时心生防备,摆在我们眼前如此强大之人,那我们为什么不选择她呢?”
沈黎愣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沈家或者姑母当真参与了端王之死,你觉得郡主会怎么做?是饶了我们?还是将我们满门屠尽?”
这个问题沈黎回答不出来了。
让月棠放了杀父仇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不管是明杀还是暗杀,她一定会赶尽杀绝。
所以他很清楚,如果沈太后在端王的死因上真的不清白,那他们沈家一定会是下一个褚家!
单单一个月棠,沈家或许还有一击之力。可她身边还有一个晏北!
“你刚刚说,选择郡主?”他眼底暗流汹涌,“如何选择?”
“哥哥可以和我一起,帮助郡主达成这个目的。”
“这不可能!”沈黎断然拒绝,“我们根本不可能说服得了姑母。”
“可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沈宜珠的态度也很坚定,“如果沈家在端王的事上是清白的,那么我们帮了郡主,就是白得了一个盟友。
“如果父亲和姑母他们真做了什么,那么这难道不是为自己或者为沈家求得一条生路的机会吗?”
沈黎噎住。
凭沈太后和沈家,不可能抵挡得住月棠加上晏北。
看那日沈太后在皇帝言语回击之下的态度,沈太后恐怕多少有点问题。
月棠已经开始打皇城司的主意了,就算是他和沈宜珠不帮这个忙,月棠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达成目的了吗?
显然不是。
既然他们兄妹不是月棠的唯一选择,那么沈宜珠的话就有了几分道理。
月棠实力摆在那儿,与其防备,为何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如果沈太后杀了端王,那么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与端王府火拼一场。
他离席走了几步,停在帘栊下回头:“此时会不会有什么坑?她为何突然要拿回这个权利?你问清楚了吗?”
沈宜珠摇头:“郡主怎么可能告诉我。但是,这几日街头不是在传那场落水之事吗?郡主和大皇子从前交好,我总觉得,恐怕跟此事有关。”
“那就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沈家来。”沈黎凝眉,“若不是给我们设套,倒也不是不能做。
“只是,你有什么办法说服姑母呢?”
沈宜珠起身道:“我一个人自然不能,但是有哥哥,我就不怕了。姑母和四皇子都离不开沈家,只要哥哥能够从沈家这边想办法,不一定没有机会说服姑母。”
沈黎默声站了站,也情不自禁地点头。然后瞥向她:“原来今夜这一趟,你是冲我来的。”
沈宜珠莞尔:“沈家的未来都在哥哥身上,我不来找哥哥找谁?”
“你呀,”沈黎没好气地睨她,“有话不直说,还绕这么大个圈子!”
说完他坐下来,脑海里重新梳理了一遍妹妹的话语,眼前竟又浮现出了月棠的模样。
自从回了端王府,月棠再也没有主动做过什么。甚至与朝中官员们也不怎么来往。
可是与她相关的风波接连生出来。
无人能看得透她。
也无人能小瞧她。
他缓声道:“既然你已经在全心全意为沈家着想,我若还退缩,那还配为男儿吗?
“我先让人送你回去,别待久了,让姑母起疑。
“回头有眉目了,我再递信给你。”
沈宜珠点头:“那你别拖久了。我琢磨着,最多十日,也就是小年之前,怎么都得办下来。
“再往后拖就是年关,郡主肯定等不了那么久,况且元日一来,朝中又得放假几日。”
“最多三日。”沈黎把斗篷递给她,也叹了一口气,“你自己在宫里也要当心,别让紫宸殿那边当了靶子。”
“我会小心的。”
兄妹俩这里说着话,一面走入夜色,去了前门。
马车驶出府门,重新上了大街之后,沈黎收回幽幽目光,转身入府。
而对面阴影处潜伏的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分出一人来,折回了端王府。
月棠还在灯下翻书。
叶闯轻快地走进来:“郡主,打听过了,今天夜里沈奕他们三兄弟都在外头应酬,沈小姐回了沈家之后,出来送她的是沈黎。”
月棠头也没抬地翻了一页书:“那就盯着沈黎,看看他准备怎么做。”
叶闯称是退下。
月棠把这一页书看完,随后却也把书合了上来,冲着窗外黝黑的夜色深深叹了一口气。
“同样是兄妹,当年褚瑛与褚嫣能有如此情分,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
未等后方整理书册的兰琴答话,她就被捧着个包裹来到了窗下的韩翌弄怔住了。
“你有事?”
韩翌垂着头走进来,满脸不自然地道:“家母,家母惦记着郡主的恩情,无以回报,今日亲手做了一些家乡的点心,命,命臣带进来呈给郡主。还请郡主笑纳。”
说着,他把包裹轻轻放在她面前茶几上,又缓步退后,惴惴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