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秦灭……’咳咳!”洪文的声音极低,又轻微咳了几声。他环顾四周——帐内的其他寺人与婢女已经鱼贯而出,有的抱着木盆去浆洗衣物,有的抱着被褥寻日光好的地方晾晒,也有的拿着扫帚抹布去清理别处。
方才还略显拥挤的营帐,转眼间只剩下他与阿绾两人,帐帘随着人出入轻轻晃动,最终归于静止,将帐外明媚的春光与隐约的喧嚷隔开。
有光从帐帘缝隙和顶部的透气孔洞斜射进来,在微尘浮动的空气中形成几道朦胧的光柱,却未能完全驱散帐内角落的昏暗。
洪文又轻咳了两声,又将声音压下去几分,几乎成了气音,凑近阿绾,脖颈不自觉地缩着,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见:“那个歌谣……你听过前头吧?可老奴听说,它……它还有一段。”
“哦?”阿绾心下一惊。
她自然知道那个在暗地里悄然流传的可怕歌谣——“兔血尽,烈焰焚;天雷火,大秦灭。”这十二个字已足够惊心。
洪文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珠不安地转动,他看不敢唱出来,甚至不敢连贯地念,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从齿缝里往外挤,每个音节都带着抑制不住的战栗:
“雨……成……洪……”
“木……成……炭……”
“碑……无……字……”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颤抖的唇间吐出,带着几乎已经不成句了:
“……始……皇……薨。”
话音落下的瞬间,帐内死一般寂静。
阿绾掌心正握着那枚御赐的小金牌,此刻却被边角硌得生疼。
在明樾台时,她确实听过不少对始皇的诅咒与怨言,类似的谶语歌谣也偶有耳闻。
但那些多半是泄愤之语,飘忽无形。
如今却不同——这歌谣里的字句,正一件件与现实比对,更是每一件都应出了焦烟之味,这就不得不令人心惊了。
昨夜木仓那场火,烧毁的何止是檀木,分明就是“木成炭”三字活生生、血淋淋的应验!
阿绾年纪虽小,心思却透亮,对那些怪力乱神、长生不老的许诺向来嗤之以鼻。
方士在她眼里,十有八九是故弄玄虚的骗子。
当然,她也并非全然否定——如余方士那种能够在关键时刻拿出的药丸,却是能够救人缓疾,可见其中亦有实在的草木金石之道。
但若说能让人不死不灭,长生不老,那便是彻头彻尾的鬼话。
她阿绾半个字也不信。
可眼下这歌谣……却与长生虚妄不同。
它已然发生了——
“雨成洪”——昨夜那场泼天暴雨,在山坡沟壑间汇聚成流,冲刷泥石,岂非小型山洪?
“木成炭”——木料仓的焦骸还在冒烟。
“兔血尽,烈焰焚;天雷火”——从最早那些死状诡异的刑徒开始,到田溪,再到昨夜焚身的九石,哪一桩不是裹着烈焰与雷霆的惨祸?
桩桩件件,严丝合缝。
“这事不对头,”阿绾眉头锁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太不对头了。”她转向脸色依旧煞白的洪文,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陛下……他知道这完整的歌谣么?”
“怎会不知!”洪文几乎要跳起来,又强自按捺,“昨日下午,就有……咳咳……。陛下听了,没说话,脸上也瞧不出喜怒,就那么听着。然后,他亲手提起笔,把那几句话,一字一字,写在了绢帛上。”他手指颤抖地虚指了一下始皇大帐的方向,“就……就压在案头那块黑龙镇石的下面。老奴亲眼所见。”
帐内一时静极。
缝隙漏入的光柱中,尘埃翻滚得愈发急了。
阿绾捏紧了手中小金牌,冰冷的金属边缘深深陷入掌心。
那不是一首歌谣。
那是战书,是预告,而执笔之人,定然是正藏在骊山沉沉的阴影里,冷眼看着一切如期上演。
阿绾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对洪文低声道:“您且留在陛下身边,多留心着些。我……再去木仓那边瞧瞧。”
“哎,你自个儿千万当心。”洪文知道自己帮不上别的忙,重重叹了口气,转身从旁边一个粗布包袱里摸出一块用干净叶子裹着的粟米饼,不由分说塞进阿绾手里,“带着,垫垫肚子。谁知道这大营今日还封不封、何时封呢?”
“对了,”阿绾接过还有些温热的饼子,忽然想起,“封营的禁令,已经解了?”
“早上余方士来过,”洪文不愧是贴身伺候的,消息灵通,“说是要带几个徒弟进大墓那边勘验风水,特地向陛下求了通行文书。陛下准了,禁令自然也就跟着松了些。”
“所以,只有余方士一行人出去了?”阿绾咬了一口饼子,粟米的香气混着淡淡的盐味,让她空瘪的胃稍稍好受了些。
“带了三个徒弟,都是他跟前得用的。”洪文见她吃得急,索性又塞给她一块,“陛下当时还问了一句,可需备些干粮路上用。余方士回说‘不必,去去便回’。他还特意提了——”洪文的声音又压低下去,神神秘秘的,“他说观天象推演,今夜必定还有雷雨,所以要快去快回,不敢耽搁。”
“什么?又下雨?!”阿绾刚咬下去的第二口差点噎在喉咙里,整张小脸都垮了下来,带着哭腔,“我……我真的没衣裳可换了!”
洪文看着她那副惨兮兮又强撑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搓着手想了想,小声道:“实在不成……贺婆子家小闺女那儿还有一套嫁衣,说是秋天才穿,那个……虽不算顶好,倒是干净厚实。要不……老奴先去借来应应急?”
嫁衣……
阿绾都咧了嘴。
自己已经把她的新衣服穿脏了,再弄坏了嫁衣,不知道赔得起赔不起呢。
她三两口把饼子塞进嘴里,还舔了舔手指上的饼渣,干笑道:“多谢洪管事,衣裳的事……再说。我先去木仓。这歌谣,这火……反正,总是有问题的。”
说完,她也没客气,将另一块饼子仔细揣进怀里,对洪文点点头,转身便掀开帐帘,一脚踏入了明媚的春日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