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氏担忧地看着儿子,他若能哭出来也还好,可他一双眼眶红到可怕,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顾丕熙呆滞地看着唐宁还有顾凡,嘴巴一张一合,仿佛七嘴八舌说着什么,但他什么都听不到,眼前只有吴双卿憔悴的笑颜。
她不施粉黛,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对着他微笑。
顾丕熙只觉得头疼欲裂,脑壳里回荡着嗡嗡的响声,他青筋狂跳着,血管即将爆裂。
他喘不上气来,猛然推开面前还在喋喋不休的唐宁,冲了出去。
祁氏、顾凡和唐宁也跟着冲了出去,广惠师太仿佛见惯了世间红尘,波澜不惊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冲出去的一瞬间,唐宁愣住了,天空中竟然飘来了鹅毛大雪。
余杭气候温暖,四季如春,已经许多年没有下过雪了。
大雪纷飞中,顾丕熙像疯了一般拉着过往的尼姑和香客,询问吴双卿的下落,询问今年春天那一场春雨。
顾凡受不了哥哥这副样子,他向来整洁温润,从不如此发疯。
正要上前阻拦,被泪流满面的祁氏拉住了:“让他去吧,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心里的难过总要发泄出来的。”
顾丕熙像个游魂一般在整个云深庵中飘荡了一天一夜,他逢人便问,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复。师太自雍州带回来一位俗家弟子,本姓吴,师太赐名了尘,长得很美,诗才绝艳,已在今春的春雨中被山上落石砸中丧生。
晚上,庵中为他们准备了清淡的餐食,祁氏和顾凡都毫无胃口,只勉强喝了两口白粥。
到了第二日清晨,裹了一身积雪的顾丕熙失魂落魄地回到禅房,瞳仁里毫无聚焦,祁氏并不意外,这样沉重的打击不是短时间内能够消化掉的,但依然心疼不已。
顾凡上前给哥哥扫掉身上落雪,拉着他在案前坐下,将一杯热水塞到他手中。
他看着哥哥干裂的嘴唇冻得发紫,皱眉说道:“哥,喝口水吧。”
他真怕哥哥想不开,直接去后山的寺庙出家了。
这时,广惠师太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多宝盒,放在怀中轻轻抚摸着:“这是了尘生前的一些物品,既然施主是她的家人,贫尼便物归原主罢。”
说罢,将多宝盒放于桌案上,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起身离开了。
顾丕熙失神的双眸缓缓聚焦,颤抖着手缓缓打开。
盒子里整齐地叠放着一件浅灰襦衣,浅蓝色长裙,白色半臂短衫,是吴双卿生前常穿的。
一根桃木簪,雕着并蒂莲,是吴双卿自及笄之后便一直戴着的,散发着淡雅的木香。
顾丕熙干涸的眼眶只觉得一阵肿胀,他缓缓地一件件拿出来,一本诗文集静静地躺在多宝盒底部。
顾丕熙拿出来翻看。
“已暗忘吹,欲明谁剔,向侬无焰如萤。听土阶寒雨,滴破残更。独自恹恹耿耿,难断处、也忒多情。香膏尽,芳心未冷,且伴双卿。”
顾丕熙想起,许多个落叶的秋日,听到大伯家传来顾清河或赵氏的责打声,过了一会儿吴双卿出来做农活,眼尾是红的,脸上隐约看到红肿的巴掌印。
她随手丢落一片落叶,看着她羸弱的身影远去,顾丕熙上前捡起来,叶子上竟然写了一首诗,写尽了对不幸生活与婚姻的控诉,字字泣血,读来令人唏嘘不忍。
顾丕熙修长发白的指尖缓缓翻动,整整十六首诗词,都是吴双卿曾经写在枫叶上的,在那些孤苦无依的岁月里,她唯一对抗命运的办法。
啪嗒,啪嗒,一滴滴热泪自顾丕熙的眼眶中倏然滚落,打湿了面前的宣纸。
顾凡看着,知道那必然是吴双卿的字体,她死了,此事再不容怀疑,也不由得落了泪。
顾丕熙心中悔恨不已,他错了,当初他就该拼尽一切阻止双卿嫁给顾清河!
是双卿错付了,是他辜负了她!
他更恨自己,为何不能早点强大起来,护她周全,不要让她吃这么多苦,怀着对这苦难世间的憎恶与失望,凄凉死去。
她被山洪卷走,随波浮沉之时,该是多么的绝望啊。
雪停了。
四人下了山,广惠师太看着顾丕熙孤寂的背影,长长地叹了口气:“出家人不打诳语,咱们如此只怕要遭天谴。”
可她也无可奈何,佛门清净地不过是人们心中的向往罢了,一样逃不开权贵的摆布。
一旁的老尼摇了摇头说道:“师太切莫如此说,毕竟那位吴姓施主还活着的,我们并未害人性命。”
广惠师太摇摇头,说道:“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了,这幅躯壳便如同油尽灯枯,我们到底造了孽。”
老尼道:“油尽未必灯枯,哪怕一点星火,也足以燃烧,师太要相信,人有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那些经历过濒死绝境的人,一旦活过来,便是凤凰涅盘。”
祁氏不敢告诉女儿,可顾丕熙的样子又怎么可能瞒得住。
顾知兰得知真相后,自然难过极了,自来到这个时代,吴双卿是她最好的朋友,两人之间的心有灵犀心心相通,就算是她和崔阅的夫妻情谊也无法相比。
顾丕熙虽然不至于殉情,也未出家,但确实自此一蹶不振。
休沐结束后,崔阅和顾家兄弟回到长安,崔阅来信给顾知兰说,她兄长每日都睡不着,只能借着酒水入睡,为避免养成酗酒恶习,他托舅舅找了御医调制了安神香,帮他助眠。
他会帮顾知兰看着她哥,要她安心。
顾知兰能理解哥哥的悲伤,这些日子以来,向来不曾为任何事分心的她,一样寝食不安。
直到切身经历,顾知兰才真正明白那句话,亲人的离去就像在心里下了一场雨,那是永远不会治愈的痛。
她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疏解内心的阴郁忧伤,顾知兰去了南阳书肆,请李叔把吴双卿留下的诗词集合刊印成册,李叔自然答应,就算是卖不出去,他自掏腰包也愿意。
顾知兰亲自提笔做序,吴双卿的诗集卖得很好,人们纷纷唏嘘感慨,这样一位才学惊艳的女子,被恶夫悍婆磋磨一生,英灵早逝,怎能不令人扼腕叹息。
顾知兰去长安城探望崔阅,也给哥哥带去了一本刊印好的诗集,顺便打算卖给长安的书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