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八月,又一届乡试到了。
这年的雍州早早入了秋,苍穹湛蓝如洗,天气微凉,不似上一届乡试的暑热,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雍州贡院门前排起长长的待检队伍,陈述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在县学名列前茅,是周夫子得意弟子,周夫子的教学之道尽得顾知兰指点,县学所用教材也尽是顾知兰编着。
多年苦学,希望能博得一个好结果。
他四下随意张望着,看到顾清河走了过来。
顾清河在县学一直成绩不佳,大家以为这位小三元江郎才尽,却在去年岁试大放异彩,赢下了参加今年乡试的资格。
陈述对他并没有太多好感,但毕竟有同乡之谊,于是便热切地打招呼。
谁料顾清河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扭头排在队伍后面等待查验。
陈述热脸贴了冷屁股,心下不悦,想了想他或许是困扰于吴双卿的诗集大卖,现在大家都对他和赵氏指指点点,说他们是恶丈夫恶婆婆,把好好的一位绝代风华女词人逼死了。
查验完毕,考生们鱼贯而入,随着一声锣鼓敲响,雍州乡试正式开场,考生们拿到考题或凝眉思索,或奋笔疾书。
而距雍州一千公里的毫州,暑热难耐,太阳高悬空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球,地面蒸腾着一层层热气,连迎面而来的风也带着滚烫的气息。
贡院里一个个考棚更憋闷,乡试考生们也顾不得形象了,一个个敞开衣领,知了在枝头不知疲倦地叫着,更加令人烦躁难耐。
吴双卿不敢敞开衣襟,她抹了一把眼尾,手中沾染了脂粉,心下一沉,这天太热,她必须尽早交卷,不然易了的妆容都要花掉了。
还好今天是乡试最后一天,自八月初八开始,考了七天三场,贴在肚子上的假皮肉也开始摇摇欲坠了。
再不来南方考试了。
近来几次,杜老板不再给吴双卿安排小三科,而是错开各地的乡试时间,只让她考乡试。
鉴于她是女子,能替考的人选是有限的,必须身量差不多,身形略胖一些的,才好易容,还得找那些监管不那么严苛的地方。
偏生向来搜检不那么严格的毫州,今年不知是怎么了,竟然要求脱光衣服查验,吴双卿当时差点转身就跑,毫州考生集体抗议,此事才作罢。
就像南方人不习惯北方的澡堂子一般,毫州士子不能容忍衙役检查自己赤裸的肉体。
听说这一届考官是从长安派来的,安排在这样炎热的天气,查验如此之严,真会折磨人。
考场暮鼓敲响,酉时到了,吴双卿看着右上角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名字,起身拉铃唤考官收卷。
吴双卿交了卷之后,天上风云突变,一阵凉风裹挟着雨点而来,还在贡院中奋笔疾书的考生们纷纷舒了口气。
总算是舒服点了。
吴双卿不由得皱眉,她的妆容本就顶不了多久了,这场雨真是要命,存心不想让她平安过关,眼下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没带伞,以手遮面走得匆忙,跨出龙门的时候,冷不防撞在一个人身上。
吴双卿跌倒在地,眼前只见一双暗绣金丝缀南珠的皂靴,头顶传来一声呵斥:“怎么这么不长眼,连副考官也敢撞!”
她一听副考官连忙跪好:“大人恕罪,学生忘记带伞,因此行色匆忙,未曾留意冲撞了大人。”
那人说道:“无妨,起来吧。”
只这一声,吴双卿只觉得一道天雷在头顶炸开,她全身忍不住一抖。
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
吴双卿咬着下唇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尽管她吃过特制的变声药,发出的声音中不含半分女儿的娇柔。
她拼尽全力,腿软站不起来。
顾丕熙看着面前个子不高的男孩子,面皮白净,微胖,像是不曾见过官,被吓坏了似的,便伸手将他扶了起来,不由得蹙眉,就怕成这样子,浑身抖地筛糠一般。
他身边的小兵大喝一声:“还不快滚,挡了大人的道。”
吴双卿不敢抬头,连忙自顾丕熙身边匆匆走过,背过身对着他,眼泪再也抑制不住。
“这位学生——”
顾丕熙回过神来,叫住了她。
吴双卿脊背一阵僵硬。
顾丕熙吩咐身边的小兵:“雨下大了,给他一柄油纸伞吧,考乡试不容易。”
小兵觉得这位大人心可真好,但是该严格的地方那是一分也不能错,令人又敬又爱。
吴双卿只敢微微侧头道谢,接过来后飞奔而去。
顾丕熙盯着她的背影,心口跳动的节奏倏然紊乱了几分,像被一双手猛然抓了一把似的,这是怎么回事。
吴双卿一口气跑出了一条街,才后知后觉自己脸上的妆容已花,还好暮色降临,无人注意到她,她索性把脸上贴的皮撕下来,露出自己真正的容颜。
她浑身瘫软,走不动路,扶着墙走进一处人烟稀少的胡同里,背靠着墙壁,脑子慢慢清晰起来。
吴双卿一颗心怦怦狂跳,刚才猝不及防吓坏了,她只顾疯狂逃离。
顾丕熙一定是外派来做副考官的,或许,或许,她该回去找他,或许这是她逃离堂口的唯一机会。
顾丕熙可以去找崔大人,或者清流的重臣,查抄堂口,只要把堂口一锅端了,她便可以重获自由与新生。
这对于吴双卿来说,有着莫大的致命吸引。
她实在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像阴沟里的老鼠,都不敢走在阳光下,整日要顶着别人的面皮生活,发出来那些粗粝难听的男声。
即便查抄堂口也判了她的罪,终于也算是一个了断。
她仔细盘算着,接下来的几日所有考官都要阅卷,是绝对不能离开贡院半步的,能再见到顾丕熙的机会,是发榜之后的鹿鸣宴上。
可到时候去参加鹿鸣宴的,会是她替考的那位田逾白的真身,而不是她。
打晕他,扮作他前去?
吴双卿在心里摇摇头否定,风险太高了,杜老板的眼线遍布她的身边,她一边想着,一边重又撑起油纸伞往前走去。
雨滴打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吴双卿心事重重,推开院落的小门走进屋里时,发现杜老板正端坐饮茶,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