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有外人在场的缘故,他轻咳几声,平添几分病弱之感。
沉鱼冷眼旁观,只怕旁人觉得慕容熙比她这个伤患更需要身下的这张床榻。
“见过少师。”
宫人收起杯盏,让至一侧。
看到行至床前的慕容熙,沉鱼咬牙:“你不能这样闯进来。”
“闯?”
慕容熙失笑。
面对这样不加掩饰的轻嘲,沉鱼更气了。
不等她开口说话,两个寺人搬来一张小小的坐榻放在堂中。
沉鱼哑口。
慕容熙是该笑的,不但没人阻拦他,还对他这般殷勤周到,又哪用得上‘闯’这个字?
沉鱼面向床内侧,只留个后脑勺。
慕容熙看一眼赌气不理他的人,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
“是。”
听得吩咐,宫人寺人就要离开。
沉鱼急了,忙回过头:“你们不能走。”
她想将人喊回来,却只看到宫人的背影。
再看慕容熙,就站在两步外,解下身上的银狐裘撂上坐榻,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中气十足,倒不像伤患。”
缟羽色的广袖长袍,衬得他骨相清瘦。
邓妘死后,两次见到慕容熙,他都穿着素色。
沉鱼别开眼,“你不该来这儿。”
“不该?”慕容熙扯唇一笑,在床沿坐下,握住她的手,“为何不该?”
“你放开。”
沉鱼心下一慌,想要抽回手。
慕容熙偏抓着不放,“你倒是同我说说为何不该?”
沉鱼不答只问:“我知道皇后是受你所托才会帮我,但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慕容熙故作不懂,“知道什么?”
目光相对,沉鱼垂下眼:“没什么。”
慕容熙没追问。
少时,萧越因为口吃没少被人嘲笑,为了避免被人嘲笑,萧越能不开口便不开口,与谁都说不上两句话。
但有一个例外,就是他。
只要他入宫,萧越就会与他说话。
当然,顺带也会与沉鱼说,说得不多,也就一两句。
初时,他并未在意,可渐渐觉得奇怪,直到有一次,偶然撞见他们两个蹲在一起分石榴吃。
对了,还有那个纸鸢......
慕容熙不动声色的一叹,轻轻将人抱住。
沉鱼一愣,推他:“你做什么,这是东宫,被人看到怎么办,你别忘了我现在是——”
“是什么?未来的南郡王妃?”
慕容熙讽刺一笑,眸光深冷却又透着倦意。
“你尚未与他完婚,便这样护着他,我真该让你死了才对。”
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听得沉鱼微微一颤,对上慕容熙的目光,她知道他是真恨不得她死了。
“那你又为何要阻止我?”
“为何?”
慕容熙放开她,抓起她的手轻轻摩挲。
手背有一块青紫。
沉鱼看着青紫痕迹。
是那天慕容熙阻止她自尽时留下的。
慕容熙道:“你忘了吗?你的命是我的,你怎能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死?”
沉鱼无奈:“萧玄不是不相干的人。”
慕容熙眸光骤冷,“他不是不相干的人是什么?难道你还真想嫁给他?”
沉鱼道:“那天你也在场,是他好意替我解围。”
“所以,你就愿意为他死,是吗?”
慕容熙将她的手攥得很紧,说话的语调却又轻又慢。
“你跟我说你不想嫁人,结果......你骗我,既然如此,那我就看看你能不能当上南郡王妃。”
沉鱼气结:“慕容熙,你不讲理,我不想和你争这些。”
“你不想和我争,你想和谁争?和他吗?”
慕容熙嘲弄地勾起唇角。
沉鱼不说话,继而,低头一叹。
慕容熙扣住她的后颈,逼视她:“你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现在为了维护他的名誉,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就这么在乎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在乎他!”
沉鱼叹道:“他帮了我很多次,我只是不想欠他,也不想连累他。”
慕容熙眯起眼怔怔地看她,半晌,自嘲地笑了,“那我呢?你自觉亏欠他,不想连累他,就可以背叛我、欺骗我、不要我,是吗?”
不知怎的,沉鱼想起赵媪与她坦白的那些事。
其实,她和慕容熙之间一直都存在误会。
可,那又如何呢?
她已经不是郡公府里那个傻乎乎什么都不知道的婢女了。
也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没有自己的想法,只一味地听命他、服从他。
况且眼下这个局面......
沉鱼垂头想了想,抬眼看他:“慕容熙,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想背叛你,也没想欺骗你,我从前那么做,只是想保萧玄一命,他不是坏人——”
“他不是坏人?”慕容熙挑眉,讥诮道:“他不是坏人,是好人,我才是坏人,是吗?”
沉鱼默默叹气。
慕容熙死死盯着她:“说话。”
沉鱼略一迟疑,道:“我没那么说,我想说的是如果像我这样杀人无数、满手血腥的人都还活着,那么像他那样内仁外义、与人为善的人又凭什么要死?”
慕容熙闻言顿住,转而低低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像你这样,你想说的是像我这样的吧。”
片刻后,他敛了笑,手抚上她的脸,凝眸看她良久,轻飘飘地道:“原来在你心目中,我是那该死之人,好啊,真好......”
“不是,我——”
沉鱼拉下慕容熙的手正欲解释,眼睛无意瞧见他浓密的乌发中竟藏着一根白色,不觉一愣。
沉鱼手指还没碰到那根白发,慕容熙就站起身,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走得头也不回。
甚至连坐榻上的银狐裘也不要了。
很明显,他生气了。
沉鱼没去追,只让宫人将狐裘给他送去,然后静静坐在床上。
其实,慕容熙生气也好,这样他就不会再来找她。
于大家都好。
*
“咱们走吧。”
出门前,沉鱼对着镜子照了照,脖颈上仍裹着细布。
罗太医医治了大半个月,伤口终于不再那么疼。
外面的天气渐好,沉鱼想去院子走走。
宫人怕她受寒,将她里三层外三层,包粽子似地包了个严实,这才敢陪着她出门。
瞧见案几上的食盒,沉鱼停下脚步,这些都米糕素果都是潘贞儿带来的。
“淑妃待您真好,”宫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由衷叹道:“您养伤的这段日子,淑妃是最常来探望您的人。”
沉鱼望着食盒没说话。
宫人说得不错。
潘贞儿隔三岔五就会来看她。
每回来时,不管是吃的、喝的、用的,还是玩的,总会带上一两样,也坐不了多长时间,闲聊的内容更是简单,不是问问她的伤势,就是说说近来听到的趣事,类似第一次来探望她时,所说的那些私密话,再也没提过。
同样,也没提过萧越。
沉鱼完全有理由相信,萧越已经忘记宫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皇帝嘛,一时兴起,有个什么念头也都不稀奇。
两三天过后,转头将心血来潮的念头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更是常有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好事。
沉鱼又看一眼食盒。
她并不怎么爱吃甜食,但到底是淑妃赏赐,假如一口不尝,直接交给宫人寺人,叫人知道了不好,因而每次她只象征性地尝一点,剩下的都叫宫人们分了。
“将这食盒带上吧,待走累了,咱们分着吃。”
“好!”
宫人笑着点头。
沉鱼不像宫人那样高兴。
她并不想在宫里待着,也不想让潘贞儿常来。
也曾婉转地说过几次,淑妃到底怀有皇嗣,这么来回奔波,没事则罢,万一有事,谁能担当得起那个责任?
当初嗣子的百日宴,她已经有教训了,吃一堑长一智,能避则避,总没坏事。
再来,淑妃有事没事就往东宫跑,实在太引人注目,对谁都不好。
然而,潘贞儿毫不在意。
由着性子,想来就来。
幸而,她住在一个独立的小院,与正殿还离得一定距离。
眼下,她只想伤口早日愈合,尽快离开东宫。
金灿灿的艳阳高照,猛然从屋中走出来,刺目的阳光晃得人眼晕。
沉鱼以手遮阳,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敢放下手。
这么放眼瞧过去,不论是楼台殿阁,还是假山奇石,都跟会发光似的,水润晶亮,也唯有背阴的地方还能瞧见一丁点儿白雪。
宫人扶着沉鱼边走边叹:“这天啊当真是暖和起来了,您这么出来走走也好。”
沉鱼也这么觉得。
东宫占地不小,宫殿修得气势宏伟、壮丽极目,尤其是主殿,丝毫不逊色皇帝的式乾殿。
听说还是当年文惠太子命人翻新扩建的。
文惠太子性喜奢华,建游墙、修花园,一样不落,甚至超过了太子应有的建制。
后来,武帝意外得知,自然震怒,将监作下狱,痛斥太子。
从前,她跟着慕容熙来过东宫,但并不频繁。
那时,她心里虽不喜,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再看这雕饰绮丽的宫殿,是真真切切多了些感慨。
太子与皇帝,瞧着只有一步的距离,可有的人就这小小的一步,偏生到死也没机会迈出去。
比如,文惠太子。
“女郎,您瞧这花田里都长出新绿了呢,再要不了多久那边的桃花也该开了。”
宫人兴奋道。
桃花?
沉鱼望着泥土中冒出的绿芽儿,又看向宫人所指的桃树,不觉微微出神。
乌园的后院也有几株桃树,比这里的高,也比这里的壮,每逢花期,粉粉嫩嫩地开了一树的花,甜腻腻的香气里隐约能闻到桃子的香甜。
去年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沉鱼皱眉,正在乌园禁足。
离开乌园的时候,花田里的乌园花也只有零星的蓝紫色。
仔细想来,长这么大,她竟是头一次离开乌园这么久。
今年,应是连那零星的蓝紫色都没机会瞧见了。
说来也怪,住在乌园的时候,也没觉得那里好。
真的离开了,却没想到竟将过往的点点滴滴都记得这么清楚。
她真的从来都没把郡公府当做自己的家吗.....
“女郎,您是不是累了,要是累的话,再往前走一点儿,过了前面的石桥,有个小亭,去小亭里坐着歇歇脚,行吗?”
见沉鱼盯着不远处只有褐色枝条的桃树出神,宫人有些担心,只怕她身体不适。
沉鱼回过神,轻轻点头:“好。”
沉鱼跟着宫人才下石桥,还没走到小亭跟前,就瞧见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一行人。
沉鱼瞧过去,被宫人寺人簇拥着的一大一小的两人正是江皇后和太子。
皇后弯下腰,牵着太子的手。
太子走路走得慢,但瞧着很稳,不像头一次见他时,走得摇摇晃晃。
沉鱼又瞧了瞧,这么远远看着,亦觉得可爱。
通常都是太子由人领着前去拜见帝后,倒没有帝后专程跑来东宫看望太子。
也就是因为太子年幼。
沉鱼领着宫人上前拜见。
“沉鱼拜见皇后殿下、太子殿下。”
才刚刚躬身,江皇后便免了她的礼。
“你伤势未愈,不必多礼。”
“谢殿下。”
沉鱼直起身。
太子长得白净漂亮,睁着乌溜溜的一双眼睛打量她,奶声奶气地问。
“你叫沉鱼?”
“是,殿下。”
沉鱼轻轻点一下头。
“沉鱼......”太子歪着脑袋,似在努力回忆,慢吞吞地背道:“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顿了顿,问:“你的名字便是出自此处?”
没想到太子会这么问,沉鱼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
江皇后既惊讶又好笑,看看太子,又瞧瞧沉鱼。
沉鱼稍稍沉吟,低头道:“回殿下,毛嫱乃越王勾践爱姬,骊姬为晋献公宠嫔,此二人,姿色艳丽,冠绝一代。妾才貌粗鄙,如何能与二人相提并论,又怎敢借此典故取名。妾的沉鱼二字,不过取大海从鱼跃之意。”
太子眨巴着眼睛看她。
沉鱼讪讪垂下眼。
面对这么一双纯澈干净的眼睛,这样牵强的解释叫人心虚,但也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告诉太子,慕容熙给她取名沉鱼,根本没有任何典故和出处,纯粹是因为她本该沉进江里去喂鱼吧?
太子到底年幼,好奇心重,转头又与皇后说起池中锦鲤,关于她的名字,便也这么糊弄过去。
不过,这倒叫沉鱼忍不住打量太子。
本该识字的年纪,竟也能背出《庄子》。
太子年纪小,沉鱼又有伤,只略站了站,一行人便去小亭里坐着休息。
江皇后与她闲谈几句,说起太子的课业,便不得不提到少师慕容熙。
沉鱼也是这时才知道,慕容熙病了,还是那天离开东宫后病的。
她想起那根白发。
许是出来得久,太子有些饿了,江皇后命人去取糕点,沉鱼想起带来的食盒,正巧都是米糕和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