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组网的激动尚未完全平息,岁末的寒风已裹挟着初雪,叩响了百家镇老宅的门窗。
诛皎坐在书房的暖气片旁,腿上盖着陈兰兰留下的那条羊毛毯。
电视里正在重播嫦娥五号发射的新闻,那是二十多天前的画面了。
他看得很仔细,像是要把每个细节都刻进记忆里。
刘姨端着茶进来,看到老人正对着屏幕出神。
“诛老,兴总刚来电话,说今晚有重要消息。”
“几点?”
“新闻联播之后。”
诛皎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电视。
画面里,长征五号火箭轰鸣着冲向苍穹,尾焰在夜空中划出壮丽的弧线。
他知道,这次不一样。
不是去绕月,不是去落月。
是要从月亮上,挖一捧土,带回来。
新闻播完时,天色已暗。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在书案上铺开。
电话准时响起。
是诛兴的视频请求。
接通时,屏幕上出现的是北京航天飞行控制中心的画面。
诛兴穿着和北斗发射时同样的深蓝色工作服,但背景更加繁忙。
大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轨道图和实时数据流。
“爸。”
“怎么样了?”诛皎问得直截了当。
“返回器已经进入地球大气层。”诛兴的声音有些沙哑,但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预计一小时后在内蒙古四子王旗着陆。”
“取样成功了吗?”
“成功了。”诛兴调出一个分镜头,显示着月球表面的画面,“钻取采样装置工作正常,取得了预期深度的月壤样本。封装也完全符合要求。”
诛皎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在胸腔里憋了整整一个月。
“咱们提供的部件……”
“全部正常。”诛兴切换画面,显示出一组工程图纸,“您看,钻头的前端耐磨涂层,是我们材料实验室三年前专门为这个项目研发的。在模拟月壤环境下的测试数据显示,磨损率比设计要求低百分之四十。”
图纸在屏幕上放大,复杂的分子结构图旁,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技术参数。
诛皎看不懂那些专业符号,但他看得懂儿子眼中燃烧的光。
“团队辛苦了。”他说。
“应该的。”诛兴顿了顿,“爸,您知道吗,采样装置在月球表面工作时,传回的数据显示,钻探阻力比预想的小。我们的材料……可能发现了一种新的摩擦特性。”
“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种涂层不仅在月球上表现优异,将来也许能用在很多极端环境下的机械设备上。”诛兴的眼睛更亮了,“比如深海钻探,或者火星探测。”
诛皎静静听着,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那节奏很慢,像是在给什么打着拍子。
“你妈妈要是知道,”他缓缓说道,“准会说,天上的事你们也敢插手。”
诛兴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她还会说,地上的人都没管好,就想着往天上跑。”
父子俩隔着屏幕,同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们都想起了那个人,想起她常说这些话时,那种嗔怪里带着骄傲的神情。
“还有多久着陆?”诛皎打破沉默。
“五十分钟。”诛兴看了看时间,“爸,您要全程看吗?”
“看。”
“那我这边……”
“去忙你的。”诛皎挥挥手,“不用管我,正事要紧。”
视频挂断后,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诛皎转动轮椅,来到书柜前,从最上层取下一个木盒。
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纸。
最上面那张,写着一行娟秀的字:
“戊戌年中秋,与皎哥院中赏月。他说将来要去月亮上看看,我说那你记得带块月亮上的石头回来。戏言耳,然心向往之。”
落款是“兰兰”,时间是1958年。
那年中秋,合作社刚收了第一季好粮。
全社的人聚在打谷场上,吃月饼,看月亮。
年轻的诛皎指着天上的明月说:“总有一天,咱们中国人要上去看看。”
陈兰兰笑着接话:“那你上去的时候,记得带块月亮上的石头回来,我给孩子们看看。”
一句玩笑话。
谁也没当真。
但六十二年后的今天,中国人真的要去月亮上取土了。
虽然不是他诛皎去。
是他的儿子,他儿子的团队,他儿子团队研发的材料,正在完成这个承诺。
诛皎轻轻抚过信纸上的字迹。
墨色已淡,但情意犹浓。
他将信纸小心折好,放回木盒。
然后转动轮椅,回到电视机前。
新闻频道已经开始直播返回器着陆的特别报道。
画面切换到了内蒙古四子王旗的着陆场。
深夜的草原,寒风凛冽,搜救队的车辆灯光在黑暗中织成流动的光网。
主持人激动的声音从电视里传出:“观众朋友们,我们现在看到的是返回器预定着陆区域。根据北京航天飞行控制中心的最新数据,返回器已经成功穿越黑障区,降落伞顺利打开……”
诛皎握紧了轮椅扶手。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屏幕,像是要穿透那些晃动的镜头,直接看到那个从三十八万公里外归来的“游子”。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诛华和诛玥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安静地站在父亲身后。
“爸。”诛华轻声说,“我们陪您一起看。”
诛皎点点头,没有回头。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电视上。
“……返回器正在下降……我们看到它了!返回器出现了!”
镜头剧烈晃动,但能清晰看到,夜空中一个闪亮的光点正缓缓降落。
红白相间的降落伞在探照灯下清晰可见。
下方悬着的,就是那个承载着全人类期待的返回舱。
“着陆!”
当这个词通过电视传来时,搜救现场爆发出欢呼声。
镜头拉近,返回器稳稳立在雪原上,表面还冒着穿越大气层产生的高温余热。
搜救车辆迅速围拢上去。
穿着白色防化服的工作人员开始进行初步检查。
电视画面切回北京飞控中心。
大屏幕上,“月面采样返回任务圆满成功”的红色大字赫然显现。
掌声雷动。
许多工作人员相互拥抱,有人摘下眼镜擦拭眼角。
诛兴的脸再次出现在镜头里,他正在接受记者采访。
“……我们提供的钻取采样装置关键部件,在整个任务期间表现完美。这不仅是技术的胜利,更是几代航天人坚持自主创新的成果……”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控制住了。
诛皎看着屏幕里的儿子,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诛兴还在上中学时,用废零件组装了一台简陋的望远镜。
那天晚上,父子俩在院子里看月亮。
诛兴问:“爸,月亮上真的没有嫦娥吗?”
他答:“有没有嫦娥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咱们中国人几千年来看着的同一轮月亮。”
“那咱们什么时候能上去看看?”
“会去的。也许你这一代,也许你儿子那一代。但总有一天会去的。”
现在,他的儿子没有上去。
但他的儿子参与制造的机器上去了,还带回了月亮上的土。
这就够了。
电视里开始播放任务回顾短片。
从发射到月球轨道交会对接,从月面采样到月面起飞,从月球轨道转移到地球再入……
每一个环节,都凝聚着无数人的心血。
短片最后,是一段月球表面的真实影像。
荒凉,寂静,亘古不变。
但在这片亘古荒凉中,中国的探测器留下了崭新的车辙印。
采样机械臂缓缓伸出,钻头旋转着深入月壤。
那一刻,诛皎仿佛听到了六十多年前,那个中秋之夜,妻子说的那句玩笑话。
“那你记得带块月亮上的石头回来。”
现在,带回来了。
虽然不是石头,是土。
但都是月亮上的东西。
都是中国人第一次,从地球之外的天体,自主取回的样本。
直播接近尾声时,诛皎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诛兴业从漠北发来的信息。
“太爷爷,哨所全体官兵集体观看了返回器着陆。指导员说,天上的月亮和脚下的国土,我们都要守好。”
后面附了一张照片。
年轻的战士们围在电视机前,对着镜头敬礼。
身后是哨所的窗户,窗外是边境线上连绵的雪山。
而窗玻璃上,倒映着电视屏幕里返回器着陆的画面。
天上,地下。
远方,身边。
在这一刻,奇妙地连接在了一起。
夜深了,直播结束。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诛华和诛玥陪着父亲坐了一会儿,见他久久不语,便轻声告退。
刘姨进来问要不要休息。
诛皎摇摇头。
“再坐会儿。”
轮椅停在窗前。
他推开窗户,寒风涌入,吹散了屋里的暖意。
夜空中,半轮明月高悬。
清辉洒满庭院,照亮了那棵落尽叶子的梨树。
诛皎仰头望着月亮。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轻声开口,像是说给月亮听,又像是说给某个在月亮上看着的人听:
“带回来了。”
“虽然晚了些,但终究是带回来了。”
“你看见了吗?”
寒风呼啸,没有回答。
但诛皎觉得,他听到了。
听到了一声轻笑,一句嗔怪,一声叹息。
还有那句永远也忘不了的:
“戏言耳,然心向往之。”
是啊,戏言。
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戏言,有了这些向往,人类才会一次次仰望星空,一次次尝试触碰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地方。
而现在,中国人触碰到了。
用自主的技术,用几代人的努力,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
诛皎缓缓关上了窗户。
寒气被隔在外面,温暖重新包裹了他。
他转动轮椅,回到书案前。
摊开一张纸。
拿起毛笔。
墨在砚台里化开,黑得像这深沉的夜。
笔尖落下,写下一行字:
“庚子年冬,嫦娥五号携月壤归。兴儿团队所制钻头,功不可没。兰兰昔日戏言,今成现实。天上有月,人间有情,此心可鉴。”
写完,他放下笔。
静静看着那些字。
许久,将纸折起,放进那个装着信纸的木盒里。
和六十二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存放在一起。
一个承诺的起点。
一个承诺的兑现。
中间隔着六十二年的光阴,几代人的奋斗,一个国家的崛起。
但终究,是连上了。
窗外,月亮静静西移。
清辉依旧,亘古不变。
只是今夜,那清辉里,多了一捧来自月亮的土。
多了一个民族,终于实现的千年梦想。
而老宅书房里,九十岁的老人终于感到了倦意。
他缓缓闭上眼睛。
在入睡前的恍惚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中秋之夜。
打谷场上,月光如水。
年轻的妻子转过头,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笑着说:
“那你记得带块月亮上的石头回来。”
他答:
“好,一定带回来。”
现在,他可以说:
“兰兰,我带回来了。”
“虽然不是石头,是土。”
“但都是月亮上的。”
“都是咱们中国人,自己取回来的。”
夜更深了。
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安睡的老人。
像是来自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抚慰。
又像是,某个永远牵挂他的人,穿越时空的拥抱。
这一夜,很多人无眠。
为了那捧月壤,为了那个梦想,为了这个终于可以把神话变成现实的时代。
而老宅里的老人,睡得格外安稳。
因为在梦里,他见到了想见的人。
告诉她,那个承诺,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