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角门在身后 “吱呀” 关上时，春桃的手还在抖。粗布宫女服的袖口磨得发毛，蹭着腕上的旧伤，疼得她倒抽冷气 —— 那是去年刚进宫时，被管事嬷嬷用戒尺打的，至今留着道浅褐色的疤。
“进去吧，别让主子等急了。” 守角门的侍卫踹了她一脚，语气里满是嫌恶。春桃踉跄着往前扑，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硬生生磕出个红印。她咬着牙没敢哼声，只低着头往正院挪，后背的伤被牵扯得火烧火燎，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这是她回长春宫的第三天。
头一日，她跪在柳氏面前哭到昏死过去，总算换来了 “留着倒夜壶” 的差事。第二日，她故意笨手笨脚打碎了柳氏的粗瓷碗，被赵三用脚踹在胸口，疼得半天喘不上气。可她知道，这疼是必要的 —— 柳氏疑心重，只有让她看到自己的 “蠢笨” 和 “胆怯”，才能慢慢放下戒心。
“磨蹭什么？主子要喝茶！” 赵三的声音像破锣，从正屋传来。他是柳氏的心腹，也是这长春宫里除了柳氏之外，唯一能对宫女太监发号施令的人。
春桃慌忙爬起来，端起墙角的铜壶往正屋走。壶身烫得灼手，她却不敢松手 —— 这是她 “赎罪” 的机会，也是苏凝交代的 “功课”：摸清赵三的习性，看他每日何时出门，何时回来，与哪些人接触。
正屋里弥漫着一股陈茶的涩味。柳氏坐在靠窗的旧榻上，手里捏着本磨了边角的《女诫》，阳光透过糊着窗纸的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平和。可春桃知道，这平和是假的 —— 她昨夜起夜时，分明看到柳氏站在窗前，对着月光冷笑，嘴里还念叨着 “快了…… 就快了……”
“主子，您的茶。” 春桃把茶碗放在矮几上，手指因为紧张而发颤。
柳氏没抬头，翻着书页的手顿了顿：“赵三今儿个去内务府领炭火，回来时有没有说什么？”
春桃心里一紧。赵三今日回来时，确实在廊下跟柳氏低语了几句，她离得远没听清，只看到柳氏听完后，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没…… 没说什么。” 春桃低下头，声音带着几分怯意，“他就说…… 说内务府的王管事给了他一包桂花糖，说是…… 说是看您近日清苦，让您尝尝鲜。”
这话是她编的。赵三根本没提什么桂花糖，可她得让柳氏觉得，自己在 “用心观察”，却又 “蠢得抓不住重点”。
柳氏果然抬了眼，目光在她脸上扫了扫：“你倒是看得仔细。” 她没再追问，只是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这茶太涩了，去御膳房讨点新茶来。”
春桃一愣。御膳房离长春宫远，且规矩严，寻常宫女哪能随意去讨茶？柳氏这是在试探她。
“是，奴婢这就去。” 她低着头，装作没听出话里的深意，转身往外走。
刚走到院门口，就被赵三拦住了。他斜着眼打量她，嘴角撇出个嘲讽的笑：“主子让你去讨茶？你也配？”
春桃停下脚步，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赵三向来跋扈，若她服软，定会被他拿捏；若她硬顶，又会惹柳氏疑心。
“是主子的吩咐。” 她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倔强，“赵大哥要是不放心，可跟奴婢一起去。”
赵三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平日里任打任骂的丫头敢顶嘴。他上下打量着春桃，见她虽低着头，后背却挺得笔直，忽然嗤笑一声：“行啊，你去。要是讨不来茶，看主子怎么收拾你！”
春桃没接话，转身往御膳房走。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暖不透心里的寒意 —— 这深宫的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哪怕是去讨杯茶，都藏着算计。
御膳房的管事太监是个势利眼，见了春桃这身粗布衣裳，连眼皮都懒得抬：“长春宫的？现在才来讨茶？新茶早就被各宫领完了，要喝就喝陈茶，要么就滚！”
春桃咬着唇，差点掉下泪来。她知道，自己讨不到茶，柳氏要的也不是茶，是看她会不会 “借故偷懒”，会不会 “跟外人嚼舌根”。
“那…… 那能给点陈茶吗？” 春桃低下头，声音带着哭腔，“主子近日胃口不好，就想喝点茶……”
管事太监不耐烦地挥挥手：“那边筐里有，自己拿！”
春桃从筐里抓了把碎茶叶，用帕子包好，转身往回走。走到半路，忽然被人拽进了假山后。她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要喊，却被捂住了嘴。
“是我。” 晚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熟悉的兰花香。
春桃这才松了口气，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晚翠松开手，递给她个油纸包：“娘娘让我给你的，里面是些金疮药和几块点心。” 她压低声音，“你这几日做得不错，娘娘说，再稳住些，柳氏很快就会信你。”
春桃接过纸包，指尖触到里面硬硬的点心，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妹妹…… 我家人还好吗？”
“放心，” 晚翠拍了拍她的手，“娘娘让人送了银子去你家，赌坊的账清了，你娘的病也请大夫看了，你妹妹还进了私塾。”
春桃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却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踏实。她攥紧纸包，像是攥着全家人的性命：“告诉娘娘，我定会办好差事。”
回到长春宫时，日头已经偏西。春桃把碎茶叶递给柳氏，低着头请罪：“主子恕罪，御膳房的新茶被各宫领完了，只讨来这些碎的……”
柳氏没看茶叶，只是盯着她的脸：“去了这么久，路上遇到什么人了？”
“没…… 没遇到谁。” 春桃的心跳得飞快，却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御膳房的管事太监刁难奴婢，磨蹭了些时辰……”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个小小的纸包，“不过奴婢路过御花园时，见梅花开得好，偷偷摘了几朵，给主子插瓶。”
纸包里是几朵含苞的红梅，是她刚才在假山后，晚翠塞给她的。
柳氏看着那几朵梅花，眼神柔和了些。她伸出手，轻轻捏起一朵，放在鼻尖闻了闻：“难为你还想着这些。” 她顿了顿，忽然道，“今夜你值夜吧，守在门外，别让人惊扰了我。”
春桃心里一喜，面上却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是，奴婢遵命！”
她知道，这是柳氏开始信任她的信号。
夜里守在门外，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春桃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三更刚过，就听到柳氏压低声音喊 “赵三”。
很快，赵三从后院摸了进来，脚步轻得像猫。春桃借着廊下微弱的宫灯光，看到他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递给了柳氏。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在翻找什么。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赵三又拿着匣子出来，脚步匆匆往后院走。
春桃的心跳得飞快。那木匣子里装的是什么？柳氏和赵三更深夜半交接东西，定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悄悄跟了上去。后院的墙根有棵老槐树，枝桠歪歪扭扭地探出宫墙。赵三走到树下，四处看了看，然后踮起脚，把木匣子塞进了树洞里，又用几块石头掩住，才转身离开。
春桃躲在假山后，等赵三走远了，才蹑手蹑脚地走到树下。树洞里黑黢黢的，她伸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个冰凉的木匣子。匣子上了锁，沉甸甸的，不知装着什么。
她不敢多留，记下树洞的位置，匆匆回到门口守着。
天快亮时，柳氏开门出来，见春桃冻得瑟瑟发抖，却依旧挺直脊背守在那里，忽然道：“进来暖暖吧，炭盆里还有火。”
春桃愣了愣，连忙道：“谢主子，奴婢不冷。”
柳氏没再坚持，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比我想的忠心。”
春桃低下头，掩去眸中的复杂。忠心？她不过是在演戏，演一场能让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的戏。
天亮后，她借着倒垃圾的由头，飞快地将 “树洞里的木匣子、赵三深夜交接” 写在纸条上，塞进了东墙根的砖缝里。做完这一切，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抬头望向景仁宫的方向。
那里的琉璃瓦在晨光中闪着金光，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她不知道这场戏还要演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出宫的那天。可她知道，只要家人平安，她就必须演下去，哪怕粉身碎骨。
回到长春宫时，柳氏正坐在榻上喝茶，见她回来，忽然道：“赵三说，你昨夜偷偷去了后院？”
春桃的腿一软，差点跪下。她强作镇定地低下头：“奴婢…… 奴婢起夜，怕惊扰主子，就去了后院……”
柳氏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诡异：“起来吧，我知道你没说谎。” 她指了指矮几上的点心，“这是赵三从宫外带来的桂花糕，你尝尝。”
春桃看着那盘桂花糕，心里却像被冰锥刺着。柳氏什么都知道，她只是在看自己怎么演。
这牢笼，比她想象的更可怕。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苦得她眼眶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