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姑姑在清理回廊角落时，指尖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拨开丛生的杂草，一片青灰色的碎瓷片露了出来，边缘还沾着些深褐色的痕迹，像是陈年的茶渍。瓷片上的青花早已褪成淡影，却能依稀看出是缠枝莲的纹样 —— 这是四十年前掖庭宫最常见的粗瓷碗样式，脆得很，稍微磕碰就会裂开。
“娘娘，您看这个。” 兰姑姑捧着碎瓷走过去，见苏凝正蹲在柳树下整理刚摘的迎春，便把瓷片递了过去。
苏凝的指尖刚触到瓷片，动作猛地一顿。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那道锋利的缺口上，瞳孔微微收缩 —— 缺口处有个极小的牙印，歪歪扭扭的，像颗没长齐的虎牙。
“是阿芸的碗。” 苏凝的声音有些发颤，接过碎瓷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牙印，仿佛在触碰一段滚烫的往事。
兰姑姑愣住了。她跟着苏凝三十年，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苏凝把碎瓷片凑到鼻尖，一股混杂着泥土与陈茶的气息漫了上来，瞬间拽回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冬夜。
那时掖庭宫刚下过一场大雪，破屋的窗户纸被风刮得呼呼响。她和阿芸挤在一张铺着稻草的硬板床上，阿芸怀里揣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偷偷藏的半盏残茶 —— 那是给管事嬷嬷沏茶时，阿芸趁人不注意，用袖子擦了擦碗底剩下的几滴，揣回来给她暖手的。
“快喝，还温着呢。” 阿芸把碗塞进她手里，自己的手指冻得通红，却笑得眼睛发亮，“这茶是江南来的，听说贵得很，咱们也尝尝鲜。”
粗瓷碗边缘冰凉，她捧着碗小口抿着，茶汤带着点焦糊味，却暖得从喉咙一直熨帖到心口。阿芸在一旁看着，馋得直咽口水，她便把碗递过去：“你也喝。”
阿芸却摆摆手：“我不爱喝茶，苦叽叽的。” 话虽这么说，眼睛却一直盯着碗底。她拗不过，硬是把碗塞到她嘴边，阿芸这才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刚碰到滚烫的茶汤，“呀” 地一声松了手，碗 “哐当” 落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
碎片溅到阿芸的脚边，她慌忙去捡，被锋利的瓷片划了道口子，血珠瞬间涌了出来。可她顾不上疼，反倒盯着最大的那块碎片，忽然 “噗嗤” 笑了：“你看，我牙印都留在上面了。”
原来她刚才急着喝茶，被烫得下意识咬了口碗沿，竟在粗瓷上留下了个浅浅的牙印。
“傻不傻。” 她掏出帕子给阿芸包伤口，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 —— 那是她们在掖庭宫唯一的一只完整的碗，是阿芸用三顿饭钱从杂役那里换来的。
阿芸却满不在乎地擦掉她的眼泪：“哭啥，碎了就碎了，等以后咱们出了宫，买个金碗喝茶，比这强一百倍。” 她捡起那块带牙印的碎瓷，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这个我留着，等以后见了，就知道是咱们的碗。”
苏凝捏着手里的碎瓷片，指尖沿着那个牙印一遍遍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温度。她记得阿芸后来把这碎片缝在了贴身的荷包里，日夜带在身上，说 “见瓷如见人”。
直到阿芸病倒的那天，她在她枕头下摸到了这个荷包。碎瓷还在，只是荷包被咳出来的血浸透了，深褐色的痕迹像朵开败的花。
“她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这个荷包。” 苏凝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把碎瓷收了起来，藏在发髻里，从掖庭宫带到东宫，又从东宫带到慈宁宫，藏了四十年。”
去年清明，她来这里祭拜，走时不小心把碎瓷掉在了回廊下，当时以为丢了，心疼了好一阵子，没想到今日竟被兰姑姑找到了。
“是她想让我找到吧。” 苏凝笑了，眼角却有些湿润，“她总说，咱们的缘分没尽呢。”
她把碎瓷片放在青石板上，和那块刻着 “芸” 字的石板并排摆着，又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小块桂花糕，捏碎了撒在旁边。
“你看，茶碗找到了，糕也有了，就像咱们还在一块儿。” 她对着碎瓷轻声说，“当年你总说想喝口好茶，我现在给你泡最好的明前龙井，用银壶煮，比金碗还体面。”
风拂过柳梢，带起几片嫩叶，落在碎瓷片上，像谁悄悄盖上了层绿纱。苏凝想起阿芸总爱唱的江南小调：“茶芽尖，柳叶弯，妹妹等哥回家园……” 那时她总笑阿芸唱跑调，现在自己哼起来，才发现调子早就刻在了心里。
兰姑姑看着娘娘对着碎瓷说话，忽然明白，有些东西碎了比完整时更珍贵。就像这碗，碎了四十年，却把两个人的念想粘得更紧了；就像这段往事，藏了四十年，却在每个清明，都变得鲜活如昨。
苏凝把碎瓷片小心翼翼地包进帕子里，放进袖袋，和那块刻着 “芸” 字的青石板一样，贴身带着。她知道，这碎片再也不会丢了 —— 它是阿芸留在这世上唯一的温度，是她在宫墙深处踽踽独行时，唯一能摸到的暖。
太阳渐渐升高，照在石板上的桂花糕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苏凝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回廊角落，那里的杂草还在轻轻摇晃，像在替谁挥手告别。
“走吧。” 她对兰姑姑说，声音里带着种释然的轻快。
碎瓷在袖袋里轻轻磕碰着，像在回应她的脚步。四十年了，这碎片终于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回到了那个总惦记着 “出了宫买金碗” 的姑娘的身边。
兰姑姑跟在后面，看着娘娘的背影被阳光拉得很长，忽然觉得那袖袋里装着的不是碎瓷，是一段沉甸甸的岁月，是一个没说出口的承诺 —— 当年没喝完的茶，没实现的金碗，总会在某个清明的午后，伴着桂花糕的甜香，慢慢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