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戴己那双仿佛蕴藏着月华与冰霜的狐眸,淡淡地扫了一眼空中瑟瑟发抖、哭得梨花带雨的“顾清欢”虚影,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厌烦与漠然。
她并未再多言,只是抬起一只前爪,对着“顾清欢”的方向,做了一个极其繁复、玄奥、沈若言等人完全无法理解的手势。
爪尖似乎有银色的符文一闪而逝。
下一秒,那自称顾清欢的七尾狐灵体,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如同被橡皮擦抹去的幻影,悄无声息地原地消散,再无半点痕迹留下。
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之前那番“祖孙相认”的戏码,只是一场拙劣而短暂的幻觉。
干净,利落。
与处置季青霄时如出一辙的漠然与绝对掌控。
然后,那双仿佛能洞彻灵魂、映照万古的狐狸眸子,缓缓地,转向了下方的沈若言一行人。
被那目光锁定的瞬间,沈若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没办法不紧张!
就在几分钟前,那个需要他们“烛龙”小组调动全国精锐、绞尽脑汁分析对抗、视为重大威胁的“季青霄”,在这位存在面前,连一句像样的辩解都没能说完,就被随手拂去,灰飞烟灭!
那是一种超越了力量层级、近乎规则层面的碾压,充满了对蝼蚁生命的漠视。
她们这些肉体凡胎,能经得起对方一个眼神吗?
一个念头吗?
沈若言甚至能听到身边组员牙齿微微打颤的声音,以及极力压抑的、粗重的呼吸。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但他们依然站得笔直,没有瘫软,没有崩溃,只是用尽全部意志力对抗着那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
只能说,她们此刻还能站着,没有失态,就已经是意志力与专业素养的极致体现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威压中,一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仿佛只是来看热闹的身影,忽然动了。
是林青袍。
他向前走了几步,越过了沈若言等人,独自站在了空旷处,直面天空中那尊巨大的九尾狐虚影。
只见林青袍将手中那个几乎不离身的朱红酒葫芦随意别在腰间,整了整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青色道袍,脸上的惫懒与随意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庄重而古老的敬意。
他双手抬起,左手掌心向上,右手虚握拳,拇指内扣,以一种极其繁复、古朴、仿佛承载着千年仪轨的姿势,对着顾戴己的虚影,深深地、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古礼。
与此同时,他开口,声音清朗而恭敬,迥异于之前那种玩世不恭的腔调:
“太虚仙宗,第三十六代真传弟子,林景肃——” 他报出了一个与“林青袍”截然不同的、正式而庄重的名号,顿了顿,语气越发恭谨,
“拜见清辉娘娘。”
清辉娘娘!
沈若言心中巨震!林青袍什么的,果然都是糊弄人的假名假号!
而“清辉娘娘”这个称呼……显然是对顾戴己的尊称!
他知道她的来历!甚至可能知道她的神职、尊位!
天空中的顾戴己虚影,那巨大的狐首微微偏转,眸光终于真正地、带着一丝审视意味地落在了林景肃身上。
空灵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
“哦?” 仅仅一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你……认得吾?”
林景肃保持着行礼的姿态,微微垂首,略一迟疑便恭敬答道:“弟子宗门典籍之中,略有记载。提及上古有‘清辉照世,顾国有戴’之语,赞颂的便是娘娘昔年执掌月华清辉、福泽一方的圣德。今日得见娘娘法相,实乃弟子之幸。”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知晓对方根脚,又巧妙奉承,姿态放得极低。
然而,顾戴己的回应却出乎意料。
就在林景肃话音刚落的刹那,一股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的恐怖力量凭空而生,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轰击在林景肃身上!
“砰——!”
林景肃甚至没能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就如同被高速列车正面撞击,猛地向后倒飞出去!
青色道袍在空中猎猎作响,他连续撞断了身后好几棵碗口粗的树木,最后重重地砸在一片山岩之上,碎石纷飞!
“噗——!”
他勉强撑起身子,脸色瞬间苍白如纸,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地面。
气息骤然萎靡下去,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顾戴己……似乎“不悦”了?
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语气依旧轻柔悦耳,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但听在所有人耳中,却比寒冬的冰棱更刺骨:
“你在……同情本尊?”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却让刚刚遭受重创的林景肃浑身一颤,眼中闪过极致的骇然与惶恐。
他甚至顾不得擦拭嘴角的血迹,挣扎着从碎石堆中爬起,踉跄着重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因为伤痛和恐惧而微微发抖:
“弟子不敢!弟子万万不敢! 弟子对娘娘唯有无限崇敬,绝无半分不敬之心!方才……方才只是见娘娘圣驾归来,天地剧变,故土皆非,心有所感……绝无同情之意!请娘娘明鉴!”
顾戴己虚影静静地悬浮着,巨大的狐眸俯瞰着下方狼狈跪地、口吐鲜血却不敢有丝毫怨言的林景肃,又扫过远处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的沈若言一行人。
那股笼罩天地的恐怖威压,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沉凝。
良久,那空灵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悠远:
“尔等凡俗,意欲何为?”
压力,再次来到了沈若言这边。
她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一句话说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将所有的恐惧压在心底,上前一步,以最标准、最恭敬的现代礼仪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平稳,尽量不显慌乱:
“凡俗后辈,沈若言,携同僚,拜见清辉娘娘。”
“我等对娘娘绝无半分冒犯之意。此前种种,实乃受奸人蒙蔽,情报有误,以致惊扰娘娘圣驾。” 她果断将责任推到已经灰飞烟灭的季青霄头上,“幸得太虚仙宗林……林仙长指点,方知娘娘圣讳。今日得睹娘娘天颜,实乃三生有幸。”
“娘娘但有垂询,凡我等所知,必不敢有丝毫隐瞒。若有差遣,凡力所能及,必竭力以赴。只求娘娘……恕我等无知冒犯之罪。”
她的话语谦卑而恳切,姿态放到最低,表明自己一方的无害与服从。
说完,她便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静静等待。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撞碎肋骨。
顾戴己那空灵而带着无形威压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深潭,在死寂的夜空中回响:
“与吾说说……这些年,狐族的变化吧。”
问题很直接,语气也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落在沈若言耳中,却比之前任何质问都让她心头沉重,嘴里发苦。
狐族的变化?
这要怎么回答?
她,以及她所代表的现代人类文明,对“狐族”的认知,基本停留在生物学上的“狐狸”范畴,顶多再加上神话传说、民俗故事里的“狐仙”、“狐妖”形象。
那些故事真假难辨,年代混乱,且多半是人类的想象与附会。
真正的、拥有超凡力量、延续不知多少万年的“狐族”历史?
内部变迁?
势力消长?传
承断绝?
这些对于一个纯粹的、未曾真正接触过超凡世界的凡俗文明而言,根本就是一片空白,或者说,是混杂着臆测与误解的迷雾。
直接说“不知道”?
那等于承认己方无知无能,在这等存在面前,无知可能本身就是一种罪过,或者会让她失去对话的价值。
胡编乱造?
季青霄和那个“顾清欢”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这位“清辉娘娘”显然对血脉、传承、名号这类事情极其在意且了如指掌,随便乱说,下场恐怕比季青霄更惨。
沈若言的大脑在恐惧与压力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电光石火间,她做出了判断——坦诚局限,但展现诚意与价值。
她深吸一口气,依旧保持着恭敬的躬身姿态,声音清晰而坦诚,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惭愧:
“回禀娘娘……此事,实在令我等凡俗后辈……汗颜无地,难以启齿。”
她先定了谦卑的调子,然后才缓缓道出实情:
“娘娘圣明。我等人族,寿元短暂,传承易断,记事之法亦多有局限。漫漫历史长河之中,关于狐族——尤其是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仙狐、圣狐一脉——的记载,于我等凡俗史书典籍之中,本就零星散碎,真伪难辨。多是以传说、志异、民间话本的形式流传,其中难免掺杂臆测、附会,乃至……出于敬畏或恐惧的夸大与扭曲。”
她抬起眼,目光诚恳而带着歉意,看向那尊巨大的狐影:
“且……自上古末劫之后,天地剧变,灵气日稀,神踪仙迹渐隐。 我等人族文明,亦历经王朝更迭、战火烽烟、典籍散佚之痛。许多古老的、或许曾记录下真实一鳞半爪的文献,早已湮没于时光尘埃之中,无从寻觅。”
她顿了顿,语气越发沉重与无奈:
“故而,关于狐族这些万载岁月间的具体变迁、传承兴衰、支脉流布……请娘娘恕罪,我等肉体凡胎,见识浅薄,历史断绝,实在是……无从知晓,更不敢妄言。”
“凡人之笔,如何能书写,又如何敢妄断……狐族的历史?”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承认自身文明局限性的无力感。
这不是推诿,而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在真正的、长生的超凡存在面前,短寿的凡人文明,其历史记录是断裂的、片面的、不可靠的。
说完,沈若言再次深深低下头,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顾戴己那空灵的声音里,难得地掺杂进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愉悦?
巨大的狐影微微颔首,那仿佛蕴藏月华与亘古岁月的眸子,落在依旧保持恭敬姿态、但已然冷汗浸透后背的沈若言身上。
“总算……出了个有脑子的。”
“看在你这番应答还算磊落坦诚、知晓进退的份上,”
顾戴己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淡然,却多了一丝仿佛施舍般的意味,
“本尊……允许你,问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