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
忠顺亲王的迎亲队伍,在满街百姓的瞩目中,浩浩荡荡转回王府。
仪仗入府,鼓乐暂歇,自有王府属官、太监、宫女按品级列队相迎。
贾府本该有长辈亲眷跟来送亲赴宴。
奈何荣国府那边宾客尚未散尽。
贾政贾珍等主事之人一时脱身不得,只得遣了小辈们前来。
于是便由贾琏王熙凤,与贾珍尤氏两对夫妇领头。
后头跟着贾宝玉、贾环、贾兰、贾蓉,并薛蟠、薛蝌兄弟,一行人骑马乘车随后也到了王府门前。
贾环是头一遭进这亲王府邸,自侧门下了车,三角眼便不够使了。
其它兄弟虽也少有机会去亲王府的,怎么着也是国公之后,却不似贾环那么上不得台面。
亲王府要比宁荣二府宽敞华丽多了,贾环不由看得呆了,忍不住扯着旁边贾兰的袖子,惊呼起来:
“兰哥儿你瞧,那些窗户晶莹剔透莫不是琉璃?乖乖这要花多少银子,琏二嫂子屋里那一架……”
他话未说完,前头正与薛蟠说笑的贾宝玉蓦地回过头来。
宝玉福气的脸上顿时添了几分薄怒,红着脸瞪了瞪贾环。
“环儿噤声!”
宝玉低声呵斥,他今日因被姐妹们赶出院子,又被黛玉刺了几句。
心中本就有些郁郁,此刻见庶弟这般没见识的作态,更觉丢脸。
于是,宝玉摆出兄长的架势,横眉竖眼地一瞪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也容得你大呼小叫评头论足。
仔细叫人听见笑话咱们家没规矩,你只需跟着走便是。
莫要边走边说话的指指点点!”
宝玉难得摆出兄长的架势,虽因性子温和,语气不算严厉,但那眉宇间的嫌弃却是明明白白。
贾环被当众呵斥,尤其是当着薛蟠,贾蓉这些爱跟他混闹的兄弟面前。
他一张满是不服气的小脸顿时通红,揩了揩鼻子,闷哼一声。
心里暗骂宝玉摆什么主子款儿。
府里最没规矩的就是你宝玉好不好,你好意思说别人吗!啊呸………
贾环心里骂爽了,明着却不敢顶嘴,毕竟长兄为父。
若是顶撞兄长的话,直接可以请家法抽他一顿了。
他撇了撇嘴,悻悻低下头,脚步却磨蹭起来。
贾兰放慢脚步忙悄悄拉了他的衣袖,低声道:“三叔,少说多看,这里是王府呢。”
贾兰不是爱跟贾环顽。
而是同龄贾府子弟中,只有环老三比他大不了几岁。
且都是不受宠被遗忘的存在。
自然同病相怜能抱团。
再者别的叔伯兄弟谁会搭理贾兰这个小不点。
贾兰这小可怜只能在狗见狗嫌的贾环,和在族学找到存在感。
贾蓉在一旁瞧见,与薛蟠挤眉弄眼,勾肩搭背地嗤嗤低笑。
薛蟠早已喝得半醉,挺起肚子扭着胯,嗓门也不知收敛,拍着胸脯对贾府子弟吹嘘:
“忠顺王爷的府邸就是气派,我跟王爷那关系没得说,往后你们想见识,跟哥哥我说一声!”
“那侄儿可要多跟薛叔叔亲近了。”贾蓉就喜欢薛蟠这种人憨银子多的亲戚,紧紧搂住他的腰,关心道:
“叔叔可走稳当些,仔细摔了。”
薛蝌见堂兄又在胡吹,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暗自留心周遭礼节,生怕这位堂兄惹出什么笑话来。
一行人被王府太监引着,穿过几重仪门,绕过正殿,来到后花园中特意为迎亲宴开辟的场地。
此刻已是宾朋满座。
勋贵子弟、朝中年轻官员、宗室外戚,或是素有往来,或是想借此攀附。
气氛比之贾府那边更显热闹张扬。
李洵刚换了身稍轻便的暗红龙纹常服,正欲与南安郡王他们说话。
忽听一声清脆带笑的呼唤。
“六哥,你可算回来了,酒都要被他们喝光啦!”
紧接着。
一个身影便灵巧地钻过人群,直扑到他面前。
来人穿着一身宝蓝色箭袖锦袍。
头上戴着镶嵌明珠的束发小金冠。
面如冠玉,唇红齿白。
顾盼间神采飞扬,不是女扮男装的昭宁郡主又是谁?
她扮作俊俏少年郎模样,混在男宾席中,对于穿男装昭宁早就轻车熟路了。
李洵伸手虚点一下她额头,故作惊讶:
“孤那么大的藏酒窖都喝没啦?谁那么能喝。”
“六哥,这不是重点啦。”
昭宁皱了皱挺翘的鼻子,一把拉住李洵的胳膊,另一只手已端起不知从哪儿摸来的酒杯,递到他面前,娇嗔道:
“重点是我等了六哥很久,替你着急!
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迎亲酒席早开了。
你再不回来,好酒好菜真要被这群饿狼扫光了。
自罚三杯,谁叫六哥让我们等这许久。”她语气带着撒娇,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李洵,好像在骂李洵“重色轻友!”
南安郡王霍元跟了过来,他今日喝得不少,面色微红,打着酒嗝,无奈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昭宁,别闹六爷,六爷府上还能少了酒?库房里堆着呢。”
他转头对李洵笑道:“六爷别听她瞎说,大伙儿都等着给您道喜呢,您这一路辛苦,酒慢慢喝。”
李洵看着昭宁那执拗又灵动的模样,心下微软,接过酒杯,笑道:
“好,孤认罚。
昭宁敬几杯孤就喝几杯,绝不认怂。”说罢仰头饮尽,动作潇洒。
这时。
孙绍祖和仇鹤也端着酒杯上前。
两人齐声行礼:“王爷义父大喜啊,儿子们祝您与侧妃娘娘同心同德,早添贵子!”
李洵对他们点点头,也喝了敬酒。
他眼睛一抬。
就扫见北静王水溶在一些勋贵子弟簇拥下走了过来。
李洵嘴角勾起微笑。
水溶这小王八,迟早溶于水。
水溶穿着一身月白蟒袍,气质温文尔雅,面上带着笑意,只是那笑意在李洵眼里假的不能再假了。
毕竟水溶原是不想来掺和他的婚事。
偏偏李洵送了喜帖过去。
这亲王的面子,不能不给啊……
水溶心里着实憋闷。
“恭喜忠顺王爷,今日迎得佳人,府上添喜。”
水溶举杯,声音清朗悦耳道:
“小王敬王爷一杯。”
李洵看着他,笑眯了眼睛,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
“多谢水兄,听闻水兄近日忙于编书,还要兼顾府中琐事,倒是辛苦了。
王妃可好?前些时日孤偶然得了一盒上用的珍珠粉,据说养颜极佳,想着王妃或能用得,改日让人送到府上。”
哪有人关心别的老婆的。
这话听在水溶耳中,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别扭。
李洵这厮,不会惦记上我的王妃了吧?……不至于……
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水溶心中疑窦微生,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含笑:
“王爷费心,内子一切安好,多谢挂念……”
“诶~”李洵却打断他,伸手揽住水溶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水兄今日既然来了,定要喝个尽兴,上次孤在你府里很是高兴。
这次换你做客了,咱们兄弟两个可要好好畅饮了,来来来满上!”
李洵亲自执壶,将水溶杯中酒斟得满满,几乎要溢出来。
水溶看着那满溢的酒杯,知道这是李洵故意为之,却又无法推拒。
只得硬着头皮,将那一大杯酒饮下,面上还得维持笑容。
李洵见他饮尽,笑意更深。
非但没有松开揽着他肩膀的手,反而就着这亲近姿势,微微倾身,将嘴唇凑到他耳边。
“对了,水溶兄,有件小事忘了知会你。
前儿陛下将宗人府这摊子事,还有勋贵外戚那些杂务,都交给孤暂管了。
说来也巧,你们北静王府的玉牒、爵禄、恩荫这些文书,少不得都要从孤手上过一过。
改日得了空,孤可得好好查查,这异姓王的爵位承袭、府邸规制、还有府中那些姻亲故旧可都还妥当?”
说完,轻轻拍了拍水溶的肩膀。
水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那温文尔雅的面具几乎要裂开。
宗人府?
总览勋贵外戚事务?
这等紧要职权,陛下竟真的交给了这个混账魔王?
水溶只觉得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他勉强扯动嘴角,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声音也干涩了几分:
“王爷说笑了,北静王府世代忠良,谨守臣节,凡事自然都是依着朝廷法度来的。
王爷既掌宗人府,秉公查验便是,小王自然无不配合。”
李洵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这才终于松开了揽着他的手,哈哈一笑。
“水溶兄何必如此紧张?孤不过是随口一提,瞧你脸白的,来,喝酒喝酒!”
水溶哪里还有心思喝酒?
但众目睽睽之下,绝不能失态。
他举起方才被李洵再次斟满的酒杯,与李洵的杯子一碰。
然后闭着眼,将原本美味的酒水当作苦酒狠狠灌了下去。
周围几个与李洵交好的勋贵子弟见状,彼此交换个眼神,暗自偷笑。
谁不知忠顺王与北静王不对付?
这番热情劝酒,分明是绵里藏针。
此后。
前来敬酒的宾客更是络绎不绝。
李洵来者不拒,酒到杯干。
渐渐面上染了酡红,眼神却愈发明亮,显然心情极好。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时。
李洵特意招手,让候在稍远一桌的五位洋先生上前。
这五人今日也换了较为正式的服装,虽仍是中西合璧的打扮。
但在满座华服宾客中仍显得格外醒目。
连昭宁也好奇地望过来。
李洵要借此宣扬宣扬自己的工学院。
“诸位。”
李洵微微提高声音:“这五位,是孤为即将开办的工学院,特意从诸国聘请来的先生。
他们各有所长,皆是孤费了大力气寻来的人才,今日趁此机会也让诸位认识认识。”
五位洋先生依次上前。
他们操着口音各异但大抵能听懂的汉话自我介绍。
首先开口的是英吉利的乔治.尼可逊,深褐色卷发依旧在脑后扎成短辫,灰蓝色眼睛十分眨眼:
“在下乔治,来自英吉利,擅长冶金、炼钢,知晓最新式的高炉建造之法,很荣幸为王子殿下效劳。”
“鄙人是来自弗朗机的佩德罗,略通数学、几何,曾在敝国学院担任助教。”佩德罗说话慢条斯理。
来自红毛夷的范德林,是红发壮汉,声如洪钟,未语先笑:
“哈哈,我叫范德林!海上漂过十几年,风向、海流、星相定位都懂点。
火炮弹道也摆弄过,王爷说工学院要有趣,我肯定有趣。”他汉语说得最溜,还带点市井味儿。
意大里亚的利诺接着不好意思说道:
“我是利诺,传教学徒不太成功,但我喜好研究水利工程,杠杆、滑轮、压力原理,略有心得。”
“汉斯,研究解剖学,对天文物理也有所涉猎。”
他们每说一句。
席间便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和惊叹。
这些洋夷,在座的宾客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上前搭话。
李洵对待这几个洋人也是特别关照。
单独坐了一桌。
对于大多数只读四书五经、讲究诗酒风流的勋贵子弟而言。
这些洋佬鬼着实新奇又陌生。
昭宁蹭到李洵身边,扯着他袖子小声问:“六哥,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那个红头发的,还能算炮弹往哪儿飞?这种事,还能掌控?
那个秃顶的,解剖……是不是就是仵作验尸那种?怪吓人的,这有什么好研究,洋人真是奇怪。”
李洵借着酒意,颇有几分自得,朗声吹牛逼道:
“岂止是懂,都是各自领域拔尖的人物!
孤这工学院,将来便要汇聚天下格物致用之才。
研习这些实实在在的学问。
冶金可强兵甲,水利可灌良田,数算可明经济,天文可测气象……
诸位今日觉得新奇,来日便知其中大有乾坤,于国于民功莫大焉。”
宾客们不管听懂几分,见王爷如此推崇,自然纷纷附和。
夸赞李洵高瞻远瞩,独具慧眼,为国举才,实乃朝廷之福。
恭维之声一时又甚嚣尘上。
……
与此同时,女席那边。
此处不似男席那般喧哗,却也笑语盈盈。
秦可卿如今是王府唯一有正式名分的夫人,且身怀有孕,行动间更添慵懒雍容。
不过今日之后。
便有贾元春在她之上了。
秦可卿倒也不在乎,那么多姑娘她都能容,岂会容不得一个侧妃。
这就是有容乃大!
她坐在主位下首,陪着几位勋贵府上的诰命夫人说话。
言谈温婉,举止得体。
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
王熙凤、尤氏、李纨作为贾府过来的女眷,也被安置在此席。
王熙凤今日穿得格外鲜艳,桃红洒金褙子衬得她粉面含春。
她与尤氏挨着坐,两人目光偶尔交汇,都快速移开,心照不宣。
她们都清楚肚里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这种共享的秘密,在满座不知情的贵妇中,形成一种微妙同盟。
尤氏依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温柔模样,只是气色比在宁国府时好了许多,肌肤透着润泽。
她安静地听着旁人说话,偶尔附和一两句。
李纨则全然不同,坐在稍远些的位置,神情一如既往的安静。
她对席间的王熙凤和尤氏互动毫无所觉,只当是寻常交流,偶尔与相熟的夫人说两句兰儿的功课时才会目光清澈。
一位与贾府有旧的侯夫人笑着对秦可卿道:
“秦夫人真是好福气,王爷爱重,如今又即将为王府添丁,这福气真是羡煞旁人。”
说着,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王熙。
“贾府也是双喜临门,琏二奶奶瞧着气色也好,想必家中也是诸事顺遂。”
王熙凤爽利的笑道:“托您的福,还过得去。
只是我们哪比得上秦夫人有福气,在王爷跟前伺候,那才是真正的尊贵。”
尤氏忙跟着柔声道:“正是呢,我们不过是沾了亲戚的光,过来讨杯喜酒喝,沾沾王爷和侧妃娘娘的喜气。”
秦可卿目光在二人脸上轻轻掠过。
她虽不知内情。
但女人天生的直觉让她觉得这两位贾府奶奶话里有话。
但她心思玲珑,自然不会点破,只温婉笑道:
“两位奶奶说笑了,都是自家亲戚,常来走动才好。”
席间又说起今日新娘子的品貌,夸赞元春不愧是宫里出来的,气度不凡云云。
夜色渐深。
外头男席的喧闹声不减。
李洵被两名太监搀扶着,往后宅新房走去。
他确实喝了不少,脚步有些虚浮。
但神智尚清。
穿过一道道悬着红灯笼的回廊,来到专为侧妃准备的精致偏殿。
正房内,红烛高烧。
在寒冷夜色中显得格外诱人。
抱琴、鸳鸯、紫鹃、金钏儿四个陪嫁丫鬟正守在门外廊下。
见李洵来了忙齐齐行礼。
一个个脸上红扑扑的,既紧张又害羞。
李洵挥了挥手,笑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下去歇着吧,明日再来听吩咐。”
四个丫鬟如蒙大赦,又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应了声“是”,悄步退出了院子。
李洵推开房门。
元春穿着那身品红吉服,端坐床沿,红盖头纹丝不动。
听到门响和脚步声。
元春的身子微微一颤,交叠在膝上的手都捏紧了。
李洵走到桌前,倒了两杯酒,端起走到床前,将一杯酒递到元春手边。
“一路辛苦,又枯坐这许久,先喝口酒暖暖身子。”
元春迟疑了一下,从大红衣袖中伸出纤手,接过了酒杯。
两人手指瞬间的触碰,元春像被烫着般缩了缩。
李洵看她这紧张模样不由一笑,将杯中酒饮了。
元春也隔着盖头小口啜饮。
酒是温过的,带着甜香,滑入喉中,确实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紧张。
“王爷……”
元春的声音透过盖头传来,细若蚊蚋,带着颤抖。
“妾……妾身……服侍您安歇了吧……”
李洵放下酒杯,轻轻握住了她冰凉微颤的手,元春浑身一僵,却没有抽回。
“不必害怕。”
李洵的声音近在咫尺。
“既进了孤的王府,便是孤的人,孤不会亏待你。”
这话算不得多么动人的情话。
至少。
他明明白白给了承诺。
元春眼眶发热低低应道:“是,妾身明白,谢过王爷。”
李洵这才松开她的手,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捏住了红盖头的一角。
元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
盖头被轻轻掀起。
一点点露出其下精心妆点过的容颜。
云鬓高耸,珠翠摇曳,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唇上一点嫣红。
衬着她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娇艳欲滴。
李洵静静地欣赏了她片刻,取下她头上沉重的珠冠,放在一旁。
元春青丝如瀑垂下,少了几分华贵,却添了数分柔婉。
元春的脸颊红得如同醉了酒。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不敢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