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像是一块沉重的黑布,将刘家堡核心区的惨烈与残破,轻轻掩盖。白日里震耳欲聋的炮火与厮杀声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刻意压低的呻吟声,从堆满尸体的街巷、残破的房屋、摇摇欲坠的箭塔中传来,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清军的攻势,终于暂时放缓了。
不是仁慈,而是疲惫与损耗。经过连日的炮火轰击、步兵冲锋、巷战清剿,清军虽占据绝对优势,却也付出了远超预期的伤亡代价——刘家堡守军的顽强抵抗,超出了尼堪与洪承畴的想象,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要让清军付出数倍于守军的伤亡。此刻,他们的士兵早已疲惫不堪,伤员堆积如山,弹药与粮草也需要重新调配补充,只能暂时停止猛攻,在核心区外围构筑临时防线,救治伤员、整顿队伍,等待明日发起最后的总攻。
夜色中,清军的营地灯火通明,士兵们忙碌着搬运伤员、补充弹药、生火做饭,偶尔传来的吆喝声与伤员的惨叫声,打破了夜色的寂静,却再也没有了白日里的嚣张与凌厉,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疲惫。他们看着不远处那片仅存的、被夜色笼罩的核心区域,眼中没有了最初的轻蔑,只剩下一丝复杂的畏惧——那片小小的区域里,剩下的守军,仿佛是一群不怕死的疯子,用血肉之躯,一次次阻挡着他们的进攻。
而在核心区仅存的、不足最初五分之一的控制范围内,刘家军的幸存者们,也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核心箭塔的底层,昏暗的火把跳跃着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一张张疲惫而苍白的脸庞。刘江坐在一块残破的青石上,左臂的伤口已经被简单包扎好,布条紧紧缠绕着手臂,却依旧无法完全止住鲜血,暗红色的血迹透过布条,缓缓渗出,在他的裤腿上留下一片片污渍。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聚集的幸存者们,目光沉重而复杂。
孙小宝正在清点残存的力量,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每报一个数字,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总制,经过清点,目前能战之士,不足三百人,且人人带伤,重伤者超过半数,能正常作战的,恐怕只剩一百五十人左右……”
他顿了顿,咽了口干涩的唾沫,继续说道:“弹药方面,火铳铅弹只剩不足两百发,弓箭不足五十支,火药仅剩最后两袋,还被炮弹炸得破损,能用的不多;粮食方面,早已断绝,最后一点麦饼,中午已经分给了伤员,现在所有人都处于饥饿状态;饮用水也快没了,仅存的几桶水,是从破损的水井里勉强收集的,浑浊不堪,却也只能省着用……”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刘江的心上,也砸在在场每一名幸存者的心上。不足三百能战之士,弹药粮食殆尽,身处清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控制区域被压缩到极致,这是真正的绝境,是无论如何挣扎,都难以摆脱的死局。
火把的光芒下,幸存者们的脸庞显得格外憔悴。有的士兵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眉头紧锁,显然是在忍受伤口的剧痛;有的士兵互相帮对方包扎伤口,动作笨拙却小心翼翼,没有药品,只能用干净的布条简单缠绕,鲜血很快便浸透了布条;还有的士兵,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脸上满是绝望——他们不怕死,却怕这种毫无希望的坚守,怕自己的牺牲,最终变得毫无意义。
刘江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沙哑却坚定:“弟兄们,我知道,我们现在身处绝境,弹药没了,粮食没了,能战的人也越来越少。但我想告诉你们,你们都是好样的!你们用血肉之躯,守住了刘家堡,为总制的突围,争取了足够的时间!你们的牺牲,不是毫无意义的,你们的功绩,会被永远铭记!”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猩红:“张文弼大人战死了,孙伯和工匠们战死了,东溪堡、西峡堡的弟兄们也战死了,他们用生命,践行了对刘家军的忠诚,践行了抗清的信念。我们不能让他们白死,不能让他们的牺牲,付诸东流!”
一名年轻的士兵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声音颤抖着问道:“总制,我们……我们还能守住吗?我们还有希望吗?”
刘江沉默了。他看着士兵眼中的绝望,心中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告诉他,有希望,他们能守住;他想告诉他,突围的主力已经安全,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可他不能,他不能欺骗这些用生命坚守的弟兄,不能用虚假的希望,让他们继续承受无谓的牺牲。
现实的绝境,如同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坚守下去,意味着所有人都会战死,意味着刘家堡最后的幸存者,会全部葬身于此;放弃坚守,却又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弟兄,对不起张文弼、孙伯等人的牺牲,对不起“刘家军”这三个字的尊严。
那个终极抉择,再也无法回避了。
刘江走到箭塔的门口,推开残破的木门,望向夜色中的清军营地。那里灯火通明,如同狰狞的巨兽,等待着明日将他们彻底吞噬。他又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刘江带领突围部队远去的方向,是抗清火种延续的地方,是他们所有牺牲的意义所在。
他知道,他必须做出选择。这个选择,关乎着剩下不足三百名幸存者的命运,关乎着刘家堡保卫战的最终结局,也关乎着抗清信念的传承。
坚守,是悲壮的覆灭,是全员战死,是用生命为抗清事业画上一个惨烈的句号;
突围,是几乎不可能的奢望,以他们目前的状态,面对清军的重重包围,突围成功率不足一成,最终大概率还是会全军覆没,却能保留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能有几个人侥幸逃脱,继续追随突围的主力,延续抗清的事业;
投降,是绝对不可能的——刘家军的字典里,没有“投降”二字,他们宁死,也绝不会向清军低头,绝不会辜负那些战死的弟兄。
刘江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他转过身,回到箭塔内,看着眼前疲惫而绝望的幸存者们,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弟兄们,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也没有时间再犹豫了。明日清晨,清军必然会发起最后的总攻,我们的坚守,已经到了最后一刻。”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最终的抉择:“今夜,我们休整片刻,救治伤员,尽可能收集可用的武器与物资。明日天一亮,我们不做无谓的死守,而是集中所有能战之士,从清军防线最薄弱的东南角,发起最后的冲锋!能冲出去一个,就是一个!冲出去的人,立刻向西南方追赶总制的队伍,继续抗清,完成我们未竟的事业!”
“至于我,”刘江的目光扫过众人,眼中满是决绝,“我会留在这里,率领一部分弟兄,坚守核心箭塔,吸引清军的主力,为你们的冲锋,争取时间!”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箭塔内轰然炸开!
“总制!不行!您不能留下!”孙小宝立刻上前,激动地说道,“要留,我留下!您是刘家军的核心,您必须冲出去,继续带领我们抗清!”
“总制!我们跟您一起留下!要死,我们一起死!”幸存者们纷纷高声喊道,眼中满是激动与决绝,之前的绝望,被这最后的冲锋计划,点燃了新的斗志。
刘江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欣慰与坚定:“这是命令!你们必须冲出去,带着我们的信念,带着战死弟兄们的希望,继续抗清!我留下,不是为了送死,而是为了给你们争取时间,为了守护刘家军最后的尊严!”
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今夜,我们好好休整,养精蓄锐。明日,我们用最后的冲锋,为刘家堡保卫战,画上一个壮烈的句号!为抗清事业,留下最后的火种!”
夜色中,核心箭塔的火把依旧跳跃着微弱的光芒,却仿佛比之前更加明亮。幸存者们不再绝望,不再疲惫,他们纷纷行动起来,救治伤员,收集武器,擦拭铠甲,用最后的时间,为明日的冲锋,做着准备。
清军的营地依旧灯火通明,却不知道,在这片看似即将沦陷的核心区域里,一场最后的、壮烈的冲锋,正在悄然酝酿。夜幕下的喘息,短暂而珍贵,而那个迫近的抉择,已经定下了方向,用最后的冲锋,守护最后的尊严,延续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