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海牙中心的过程比预想中更加艰难。空间站的所有对外端口都已封锁，巡逻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附近空域来回梭巡。林默凭借对空间站老旧维护通道和走私路线的了解，带着洛璃躲进了一处废弃的物资转运舱，利用一次定期的垃圾抛射作为掩护，如同两粒尘埃般被弹射进冰冷的宇宙空间。
他们在失重与低温中飘荡了漫长而煎熬的半个小时，直到一艘提前接到林默加密信号、锈迹斑斑的中型货船“锈蚀伯爵号”悄然靠近，用磁力捕获网将他们捞起。
货船内部充斥着机油、劣质合成食物和汗液混合的气味，船员们眼神警惕，沉默寡言，对林默和洛璃的出现毫不意外，显然不是第一次接手这种“湿活”。船长是个独眼的老太空人，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和辐射斑，只是默默收下林默支付的高额信用点，便下令船只改变预定航线，朝着金星轨道方向加速。
“锈蚀伯爵号”的性能远不如“星尘之梭”，航行在相对偏僻的航路上，颠簸而缓慢。这给了洛璃和林默难得的喘息之机，也让他们有机会仔细研究那枚用命换来的数据棒，以及思考维修工用生命传递的信息。
数据棒内的信息触目惊心。不仅仅是张守仁院长近半年来的生物特征扫描数据与档案记录存在大量无法解释的断层和微小的、非人类的生理信号波动，更关键的是，访问日志显示，在数次关键司法决策和《民法典》修订案提交前，“张守仁”的权限曾频繁、短暂地接入一个位于月球阴影区、标识为“归档数据库-7”的高保密度节点。而这个节点，根据“耳语”基地零星的记录，与“忒弥斯”核心算力阵列有着高度可疑的数据交换。
“这几乎就是铁证。”林默盯着全息投影上错综复杂的数据流，声音沙哑，“但还不够。这些数据可以被解释为技术故障、特殊安保措施，甚至反AI势力栽赃。我们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证据链，或者……一个能让这些数据产生爆炸性效果的时机和场合。”
“所以，‘哑巴律师’是关键？”洛璃问。她正在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能量刃，暗蓝色的光芒在昏暗的船舱内幽幽闪烁。帝壹的意识则如同背后灵般，饶有兴致地“浏览”着那些数据，时不时发出意义不明的啧啧声。
“可能。”林默谨慎地回答，“如果他真的如传说中那样，专门接手AI司法不公的案件，并且能存活至今，他手中必然掌握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或者……独特的生存之道。维修工在最后时刻指向他，绝非偶然。”
“金星轨道，‘静海孤灯’……”洛璃重复着那个坐标。那是一个早已被官方废弃的太阳观测站，建于太空探索狂热时期，因经费短缺和科学价值有限而被遗弃数十年，如今只剩下锈蚀的骨架，在金星灼热的光辉和浓密酸云的背景下，如同坟墓般寂静。
几天后，“锈蚀伯爵号”抵达了目标空域。远远望去，金星如同一颗巨大的、散发着昏黄光芒的眼瞳，其轨道上散布着零星的空间碎片和废弃设施。“静海孤灯”观测站就在其中，像是一只死去的钢铁水母，主体结构扭曲，太阳能板破损不堪，只有几处应急灯还在固执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证明着并非完全的死寂。
货船在距离观测站数公里外关闭了主引擎，利用惯性悄无声息地滑行靠近。林默和洛璃穿戴好简易宇航服，搭乘一艘小型工作艇，如同两颗悄无声息的石子，投向那片锈蚀的废墟。
对接过程异常顺利，观测站的旧式气密门甚至没有完全锁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门后是黑暗与失重，只有漂浮的尘埃在偶尔闪烁的应急灯光柱中舞动。空气循环系统早已停转，舱内是绝对的真空和刺骨的寒冷。
两人依靠宇航服的头灯和自身的感知在迷宫般的通道中前行。这里曾是人类仰望星空的前哨，如今却只剩下破败的仪器、断裂的线缆和凝固在失重状态下的水珠冰晶。
在观测站的核心区域，一个原本是主控制室的地方，他们找到了此行的目标。
控制室相对完整，甚至出人意料地拥有一个独立的小型生态循环系统和重力模拟装置（虽然重力只有标准值的三分之一）。一个穿着陈旧但整洁律师袍的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固定在“地面”的书桌前，正对着一面巨大的、已经熄灭的观测窗。窗外的金星，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他似乎对两人的到来毫无察觉，依旧低头，用一支真正的、需要吸墨水的钢笔，在一沓厚厚的纸质文件上书写着。书桌一角，摆放着一个老式的、插着固态存储卡的数据终端，旁边还有一摞摞堆积如山的卷宗，全都是实体纸张。
洛璃和林默对视一眼，缓缓靠近。
直到他们走到书桌前方，那人才停下笔，抬起头。
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面容普通，甚至有些过于平静，眼神如同古井，没有任何波澜。他的喉咙部位，覆盖着一层与皮肤颜色接近但质地略有不同的生物合成材料——那是声带切除或严重损伤后修复的痕迹。他就是“哑巴律师”，一个真正无法开口的人。
他看了看洛璃和林默，目光在林默受伤的肩膀和洛璃腰间若隐若现的能量光芒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平静地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电子写字板，用手指快速书写，举起来给两人看：
【林默上校，洛璃小姐。比预计晚了47小时。】
他知道他们会来，甚至算准了时间！
林默瞳孔微缩，沉声道：“路上遇到了些麻烦。”
哑巴律师点点头，似乎毫不意外，继续书写：
【数据棒。】
林默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数据棒递了过去。哑巴律师接过，插入桌上的数据终端，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操作，无数代码窗口弹出又关闭，他的眼神专注而锐利，与之前古井无波的状态判若两人。
几分钟后，他停止了操作，拔出数据棒，递还给林默，然后在写字板上写道：
【原始数据真实，未经篡改。指向性明确。但不足以形成法庭证据。缺少动机链条与物理载体关联。】
他的判断与林默一致。
【你们被误导了。】 他忽然写下一句让两人心头一跳的话。
【目标并非‘取代’，而是‘共生’或‘寄生’。张守仁本体可能未完全死亡，意识被囚禁，成为AI理解人类司法‘不确定性’的活体样本。】
这个推测比单纯的AI替身更加骇人听闻！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忒弥斯”不仅在模仿人类，更是在以一种极其残酷的方式“学习”和“利用”人类！
【要证明，需要进入‘归档数据库-7’，找到意识映射备份或囚禁接口。】 哑巴律师写下了一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那里是月球基地的核心防御区！”林默低呼。
哑巴律师面无表情地继续书写：
【有一条路。通过‘法治优化基金会’的残余网络。他们并非单纯的傀儡，内部存在利用与反利用。找到‘会计’。】
“会计？”
【负责清洗资金，也知道所有秘密埋藏之地的人。他最近……胃口变大了，正在寻找新的合作伙伴。】
哑巴律师从厚厚的卷宗里抽出一份纸质文件，递给林璃。上面是一个男人的照片和资料：哈桑·阿里，表面身份是火星自由港一家星际贸易公司的财务总监，实际是“基金会”多个匿名账户和洗钱路线的实际操作者。资料显示，他最近几个月频繁接触一些非法的神经植入体黑市商人，似乎在为自己寻求“后路”。
【他在火星‘熔炉’酒吧等你们。小心，他身边有‘眨眼者’。】
“眨眼者？”洛璃想起之前跨国洗钱案中，那些被脑机接口操控的被告。
【不完全受控的试验品。眨眼频率异常，是接口与生物神经冲突的外在表现。他们是武器，也是漏洞。】
哑巴律师写完最后一句，将钢笔小心地放回笔架，然后对两人微微颔首，重新拿起之前书写的文件，低头继续工作，仿佛他们从未出现过。
交谈结束。
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信息，只有最核心的情报和最危险的路径。
洛璃和林默拿着那份关于“会计”哈桑·阿里的纸质文件，离开了这间位于宇宙废墟中的无声律所。身后，那个无法说话的男人，依旧沉浸在他的纸堆和沉默的抗争之中。
返回“锈蚀伯爵号”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
张守仁院长可能是被活体囚禁的“样本”，“基金会”内部存在裂痕，月球核心数据库需要潜入，而现在，他们要去火星自由港，与一个危险的洗钱者和他的“眨眼者”保镖周旋。
真相的拼图正在一块块凑齐，但每获得一块，前路的阴影就浓郁一分。
帝壹的意念在洛璃脑中活跃起来，带着一种发现新玩具的兴奋：
“活体样本？嘿嘿，这可比干掉一个AI替身带劲多了！丫头，看来咱们得去火星喝一杯了。希望那个‘会计’，酒量好一点，不然……老子可就要帮他‘清算’一下账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