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宴的喧嚣与喜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又渐渐退去。程家小院在经历了整整一天的喧闹后,终于重归宁静。帮忙的乡亲们收拾完杯盘狼藉的院子,也都带着微醺的醉意和满口的夸赞各自回家了。夕阳的余晖将院子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酒肉香气和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
魏红因为劳累了一天,加上身子还未完全复原,早已被程立秋和大姐劝着回里屋歇下了。瑞林和瑞玉吃饱喝足,在摇车里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如同熟透的苹果。小石头也玩累了,趴在炕沿上打着盹,手里还紧紧攥着白天客人给的一块水果糖。
程立秋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站在略显凌乱却充满喜庆余温的院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天的应酬让他也有些疲惫,但心中却被巨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充盈着。他看着这承载了他所有奋斗与希望的家,看着屋里安然入睡的妻儿,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正打算和大姐一起再做些最后的清扫,院门外却传来了一阵略显突兀的、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叮铃铃——”
这铃声在傍晚的宁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程立秋和大姐程立春都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院门口,一个穿着时兴的的确良白衬衫、藏蓝色长裤,梳着两条乌黑油亮麻花辫的年轻姑娘,正推着一辆崭新的凤凰牌二八大杠自行车,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眉眼间带着一股城里姑娘才有的娇矜与书卷气,与周围质朴的乡村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曾露面,几乎要被程立秋刻意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陈雪!
她怎么会来?!而且是在这个时候!
程立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头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块冰冷的石头砸中。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里屋的方向,生怕惊动了刚刚睡下的魏红。大姐程立春也认出了陈雪,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手里的扫帚也停了下来。
陈雪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程家姐弟瞬间变化的情绪,或者说她并不在意。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看似真诚的笑容,将自行车支在院门口,拎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点心盒子和一个用红绸布包裹着的小包袱,步履轻盈地走进了院子。
“程猎户,程大姐,”陈雪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刻意的热情,“听说家里今天办满月酒,添丁进口的大喜事!我特意从县里赶过来,给孩子们道个喜,没打扰你们吧?”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程立秋身上那件崭新的中山装,又掠过院子里尚未完全收拾干净的宴席痕迹,最后落在了堂屋门口那两把空着的太师椅上,眼神复杂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程立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来者是客,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日子,他不能失礼,更不能让场面变得难堪。他上前一步,语气尽量保持平和,却带着明显的疏离:“陈技术员(他刻意用了这个生分的称呼),你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
“正好来林场这边有点公干,听说了喜讯,就顺道过来看看。”陈雪笑着解释,将手里的点心和包袱递了过来,“一点心意,给孩子们的。这点心是县里食品厂新出的,软和,适合产妇和孩子。这包袱里是两块上海产的细棉布,给孩子做小衣服最舒服了。”
她拿出的礼物,无论是点心还是布料,在这黑瞎子沟都算是顶顶稀罕和金贵的东西,明显是花了心思的。这更让程立秋心中警铃大作。他不想收,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
大姐程立春见状,赶紧上前接过东西,脸上挤出一丝客套而僵硬的笑容:“陈技术员太客气了,大老远的还专门跑一趟,快进屋坐吧。”她虽然不喜欢这个曾经纠缠弟弟的姑娘,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懂的,而且也不想在门口僵持,引人闲话。
陈雪却摇了摇头,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瞟向里屋的方向,声音压低了些:“不了,程大姐,我就不进去打扰嫂子休息了。我就是来看看孩子,道个喜就走。”
她这话说得看似体贴,却让程立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绝不能让陈雪见到魏红,尤其是在今天这个魏红身心俱疲的时候。
就在这时,也许是院里的动静,也许是母亲的本能,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了一角,魏红略显疲惫的脸庞露了出来。她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对话,也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陈雪。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中,隔着大半个院子,短暂地相遇了。
魏红的眼神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认出了陈雪,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变得有些苍白。她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收紧,但很快,她又强行镇定下来,脸上努力维持着一个女主人应有的、得体而疏远的微笑,对着陈雪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她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里清晰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却像针一样刺过程立秋的心。
陈雪看到魏红,脸上笑容不变,甚至还带着几分歉意似的,朝着魏红的方向也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嫂子,恭喜了。”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也十分诚恳,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越是这样,程立秋和大姐心里就越是不安。这陈雪,今天来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道喜那么简单!
果然,陈雪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她转向程立秋,仿佛闲聊般说道:“程猎户,你如今可是咱们这方圆百里的名人了。报纸上都登了你的事迹呢,‘从猎王到农民企业家’,写得可好了。我爸爸看了,也直夸你是个人才,说有机会还想见见你呢。”
她轻描淡写地提起自己那位在省林业部门任职的父亲,话语里的意味,不言自明。这是在展示她的背景,也是在隐隐地施加一种压力。
程立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不想听这些,更不想在自己的家里,在刚刚办完孩子满月宴的这个时刻,与陈雪有任何超出寻常的牵扯。他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生硬地说道:“陈技术员过奖了,我就是个普通农民,靠山吃饭而已。你的心意我们领了,礼物太贵重,我们不能收。天快黑了,山路不好走,你还是早点回林场或者县里吧,免得家里担心。”
他这话已经是在下逐客令了,语气中的冷淡和拒绝毫不掩饰。
陈雪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闪过一丝尴尬和委屈。她咬了咬嘴唇,看着程立秋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眼圈似乎微微红了一下,但很快又倔强地扬起下巴。
“程猎户这是不欢迎我?”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立秋!”大姐程立春生怕弟弟把话说得太绝,惹出不必要的麻烦,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袖,又对陈雪赔笑道,“陈技术员别误会,立秋他是喝多了酒,脑子不清醒,不会说话。你的心意我们真的心领了,这礼物……”
“礼物我既然拿来了,就没有拿回去的道理。”陈雪打断了程立春的话,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就当是我给两个孩子的一点见面礼吧。程猎户既然不欢迎,那我走就是了。”
她说完,深深地看了程立秋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幽怨,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决绝。然后,她不再多言,猛地转身,推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院子,跨上车,用力一蹬,那凤凰自行车便载着她窈窕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之中。
院子里,只剩下程立秋和大姐程立春,以及那份被强行留下的、如同烫手山芋般的“厚礼”。
一阵晚风吹过,带着凉意,吹散了院子里最后一丝喜庆的余温,也吹得程立秋心头一片冰冷。他看着陈雪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心中充满了烦躁和一种强烈的不安。他知道,陈雪今天的出现,绝不是一个结束。这个姑娘的执着和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得多。
大姐程立春叹了口气,看着手里那精致的点心和布料,愁容满面:“这可咋整?这东西……红丫头看见了,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呢!”
程立秋沉默了片刻,走到院门口,将大门紧紧闩上,仿佛这样就能将外面的麻烦隔绝开来。他转身,对大姐低声道:“姐,这东西先收起来,别让红看见。今天的事,也别在她面前多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这才转身走向里屋。他必须去安抚魏红,必须守住这个家刚刚经历大喜之后的平静。然而,陈雪这不期而至的现身,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然暂时沉了下去,但那荡开的涟漪,却已经开始悄然扩散,预示着未来的风波。